一朝踏上土木路

高考完的暑假是一個學生學業(yè)生涯中最長的一個假期，每個經(jīng)歷了高中三年非人折磨的學生都在狂歡。許雅慧心裏卻一直忐忑不安，據(jù)說高考后的離婚率是平時的兩到三倍，她意識到潛伏在和諧外面下的家庭矛盾即將迎來那個分崩離析的結(jié)果，然而爸爸一直沒有回來。分數(shù)出來填完志愿，她實在沒辦法再在家裏懸著一顆心煎熬下去，約上林思語一起去西安旅游，她想順便去看看爸爸，許國平其時正在西安近郊的一個項目上工作。

到達西安入住預定的酒店，安置好行李，兩人一路直奔回民街，吃了羊肉泡饃、油潑面和其他當?shù)馗魃〕裕睋蔚梅鰤氐阶√帯?

第二天，按照預定的行程，第一站去參觀被譽為“世界第八大奇跡”的兵馬俑。真正地站在這支古老的地下黃色軍團面前，心靈上的震撼難以表述。兵馬俑至今仍然栩栩如生，千人千面，各不相同，仿佛穿越了千年時光的歷史重現(xiàn)。

接下來的幾天先后打卡古城墻，大雁塔，又在陜西歷史博物館消磨了大半天的時間，感受著西安這座十三朝古都千百年來深厚的歷史文化底蘊。她們最期待的是干陵，一代女皇武則天長眠于此，這是兩人早就想去的地方，已經(jīng)提前聯(lián)系好了次日前往干陵的旅行社大巴。

因山為陵，依托梁山三座山峰順勢建造而成的干陵，是唐高宗李治與女皇武則天的合葬墓。整個墓地枕天席地，建筑風格和規(guī)模都氣勢恢宏，彰顯著皇家陵墓的威嚴與莊重。觀看了武則天親撰記錄高宗李治文治武功的述圣紀碑，兩人來到慕名已久的無字碑前。由完整巨石打造而成的無字碑凝重厚實，巍峨屹立，無聲地訴說著這位中國唯一的女皇帝飽受爭議的一生。

歷史無聲，卻振聾發(fā)聵，兵馬俑的輝煌壯觀和無字碑的厚重神秘深深地打動著許雅慧和林思語，個人的喜悅和悲傷在這些波瀾壯闊的歷史長河面前似乎變得無足輕重起來，地球也不過是廣袤宇宙中的滄海一粟，人類更是渺小得猶如一粒微塵。

許國平接到女兒的電話很快從工地上趕了過來，高興地帶她們?nèi)ワ埖瓿粤擞忻年兾鞑恕３酝觑堅S雅慧提出想去爸爸工作的地方看看，于是三人坐上許國平來時的車子前往距離市區(qū)一百余公裏的施工現(xiàn)場。

下了車遠遠地就看到現(xiàn)場一片熱火朝天，午后炙熱的大太陽下，無遮無擋。裝載著高達一百六七十度瀝青混凝土的大車一輛輛排列在巨大的攤鋪機后面，白色的蒸汽從蓋著保溫的篷布邊緣彌漫開來。幾名工人戴著桔色安全帽穿著橙色工作服，勞保鞋厚厚的鞋底踩在剛鋪的滾燙瀝青混凝土上，拿著鐵鍬快速修補著機械設(shè)備沒能完全鋪平的地方。一輛輛壓路機緊跟其后，在混凝土溫度降下來之前迅速實施碾壓作業(yè)。兩名年輕技術(shù)員在道路兩側(cè)一左一右緊跟設(shè)備，密切監(jiān)督著施工過程。

設(shè)計標準為雙向八車道的高速公路另外半幅已經(jīng)完工，隔離帶這一邊寬闊的四車道瀝青路面在壓路機車隊后面徐徐展開，在耀眼的陽光下路面閃爍著黑色綢緞般的光澤，隔著上十米的距離也能感覺到逼人的熱浪，兩個人很快汗流浹背。許國平一看連忙喊來司機回項目部，帶她們參觀自己的辦公室。

項目部是租的鎮(zhèn)上一棟六層樓房，距離工地不遠，十來分鐘就到了。院子門口掛著工程公司的巨大招牌，下面三層辦公，上面三層是員工宿舍，住不下的在鎮(zhèn)上另租民房。

總工程師的辦公室位于二樓，一進門許國平先打開空調(diào)，然后給她們一人拿了瓶礦泉水，三個人在沙發(fā)上坐了下來。辦公室簡簡單單，除了辦公桌椅之外，還有一長兩短三張黑色皮沙發(fā)，配著胡桃色的茶幾，墻上是大幅施工進度圖和項目機構(gòu)框架圖。房間后面約三分之一處被一道簾子隔開，裏面放了一張窄窄的折迭床，是許國平午休的地方。

“爸，你喜歡自己的工作嗎？”這是許雅慧一直想知道的問題。

“我們上高中的那會兒什么都不懂，你爺爺奶奶一輩子種地，大字不識幾個，連縣城都去的很少，更別說其他的了。那個年代還是估分報志愿，高考完學校給每人發(fā)了一個小本子，上面是全國各個大學的信息，有專業(yè)目錄和學費標準。我們拿到以后，根據(jù)自己估的分數(shù)，一頁一頁地翻，選擇的原則基本上只有一個，就是學費夠低，就這樣決定了自己一輩子的命運。”許國平輕輕的一聲嘆息，然后語氣平靜地接著說起來。

“才參加工作的時候，想得很簡單，這是自己的工作，既然做了就要做好。抱著這種心態(tài)，再枯燥的工作慢慢地也能發(fā)現(xiàn)樂趣。本來就是農(nóng)村人，年輕也能吃得苦，不像那些城裏來的孩子，曬幾天受不了就辭職走了。而且工地上雖然條件艱苦了點兒，但是待遇還可以，家裏也很滿意。”

“后來遇到你媽媽，再有了你，我曾經(jīng)想過要換個穩(wěn)定的工作，可以照顧你們。可是卻發(fā)現(xiàn)自己無法適應(yīng)城市裏那種朝九晚五的辦公室工作，甚至已經(jīng)依賴上了這種工地生活。一個工程項目從中標開始，人員、設(shè)備、材料，進場，施工，到竣工，現(xiàn)在這已經(jīng)是我唯一會做的事情了。”

“這個行業(yè)很辛苦，四處漂泊，風吹日曬，早些年每年七月份局裏分配到項目上十個大學生，能堅持干到年底的不會超過三個。這幾年，受經(jīng)濟環(huán)境和就業(yè)形勢的影響，能夠留下來的越來越多了，去年分到這個項目的大學生到現(xiàn)在還一個也沒有辭職，剛才你們看到的施工現(xiàn)場那兩個技術(shù)員就是去年才畢業(yè)的。”

“未覺池塘春草夢，階前梧葉已秋聲。人生在世總有一些遺憾，像逝去的流水一樣無法挽回。干我們這一行的人一年到頭不著家，實在是不適合娶妻生子。你媽媽這些年過得不容易，我虧欠她太多了，她能幸福是我最大的心愿。我已經(jīng)辜負了家庭，不能再愧對了工作，這些事情總要有人來做，我就在工地上發(fā)揮自己的一技之長，盡好一個工程師的職責吧。”

“雅慧，思語，現(xiàn)在生活條件好了，你們以后一定要選擇去做自己喜歡的事情，這樣才能從中獲得長久穩(wěn)定的樂趣和幸福。不要像我們這一代人一樣，背負著各種責任和義務(wù)，被時代裹挾著，身不由己，連自己想要什么都沒弄明白呢，半輩子就這么過去了。”

看著這個將一生都獻給了道路和橋梁事業(yè)的男人，黝黑的臉膛，鬢角已經(jīng)有了幾絲白發(fā)，許雅慧百感交集。基建狂魔背后凝聚的是無數(shù)個許國平這樣默默無聞的普通人的青春和汗水，大國工程裏他們的名字永遠也不會被人記起。或許他們根本沒有那么崇高的思想境界和追求，有的人甚至從來沒有去想過什么奉獻精神，這只是他們的工作。出于興趣、迫于生計、賴以養(yǎng)家甚至是誤打誤撞而選擇了這個行業(yè)，于是四海為家成為了大多數(shù)人的生活常態(tài)。她理解母親這些年的辛酸，也能體會父親的無奈，只是不知道該去責怪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