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鑒醒來的時候感覺頭腦昏沉,疲憊萬分,她用手肘撐著自己的身體坐起來,一旁的侍人急忙來攙,雙腳落地,游離的理智緩了好一會兒方才回歸軀體。侍人們已經(jīng)在服侍著她穿衣了,她問:“繡竹呢?”
年輕的侍人愣了愣,輕聲道:“大總管前兩年便已仙去了。”
“哦……對……”方鑒看了看自己散落下來的花白的發(fā),清醒了一些,她已是古稀之年的老嫗,繡竹也已離世了。
她凈了面,束起有些稀疏的發(fā),著好貴重的紫色公服,揣著笏板,走出了臥房,車馬已等在外院。她不由感慨,真的是老了,年輕的時候她去上朝從不乘車,內(nèi)城之中馬匹跑不起速度,但坐在馬上,風(fēng)會吹拂過來,鼓起她公服的袍袖,很是暢快。是從哪一年開始,她不再騎馬了呢?
她思索著,上了馬車。馬車行進之間略有些顛簸,不知不覺她便睡著了,她近來越發(fā)迷糊,夜里睡得短,白日里卻時不時瞇了眼打瞌睡,也總夢到年輕時候的事,那個時候的她意氣揚揚,行走都像一股風(fēng),不信世上有什么能攔住她。轉(zhuǎn)眼竟也到了這般步履蹣跚的年紀。
馬車停了,侍人喚醒了她,她猛地醒過神來,在侍人的攙扶下慢慢下了馬車。她按著素日的習(xí)慣,理了袍服革帶,端正了烏紗,將笏板抱在懷里,邁步走向自己的位置。一路上的官員都向她行禮,她也和藹地回禮。這朝中比她年老比她位高的人不多了,她看向那些著了緋袍綠袍的面孔都覺得無比青春。
朝會很長,她站習(xí)慣了,倒不覺得體乏,只覺得今日特別地疲累,那些說話的聲音離她極遠,她懶得分辨,抱著笏板出神。她站在最前頭,前面沒有旁人,再往前便是陛下的御座。
她侍奉了三代君主,從衛(wèi)杞到衛(wèi)晞再到現(xiàn)在的衛(wèi)謹,御座上的面孔一變再變,她站立的位置也從人群之中,一步步到現(xiàn)在這一人之下的地方,她幾乎攀到了最高點。許多年前,她一心想著登高,野心勃勃地望著高處的位置,為此迷了眼睛。可真當站到了這里,她卻只覺得清冷。她曾想走到高處與一個人并肩,但等到她站上來的時候,她卻發(fā)現(xiàn)她再也尋不到那個人的身影。真的太冷了。
御座之上年輕的帝王親政有幾個年頭了,一舉一動都很有些模樣。方鑒悄悄地抬眼看她,那是她的學(xué)生。她無兒無女孑然一身,自先帝以儲副相托之時便將所有的偏愛都傾在了那個小女郎身上。早先是儲君,后來是陛下。她幾乎是傾囊相授,毫無保留。就好像曾經(jīng)有個人教導(dǎo)她那樣。
散了朝,方鑒請求面見君王,才進了永安宮正殿,皇帝衛(wèi)謹出來迎她。
“老師怎么來了?”
方鑒鄭重地行了禮,問了安,而后跪倒在地,從袖中取出一份奏疏舉過頭頂:“陛下,臣老了,近來精力越發(fā)地不濟,懇請陛下,準臣致仕還鄉(xiāng)。”
衛(wèi)謹手腳僵硬,她還年輕,本能地依賴著長者,勸道:“老師怎么這么說,老師還……”但她看著眼前人花白的鬢發(fā)有些說不出后面的話。
“陛下已經(jīng)長大啦。”方鑒將奏疏放下,抬眼看向衛(wèi)謹溫言道,“您該是翱翔天際的鷹,安能久在羽翼之下?”
衛(wèi)謹囁嚅著,說不出話,神色落寞。
這一日她們聊了許久,方鑒久違地開心,她看著這個女郎一日一日長成,從垂髫小兒到今日的如玉君子。她有些僭越地想,那人當年贊她芝蘭玉樹的心情,她也能體會一二了。
走出永安宮的時候,她停下腳步回望了一眼。想起那一年,衛(wèi)杞得閑喚了她進宮對弈。
并非公事她便著了一身常服前去,進殿的時候逆著光,瞧著不大真切,衛(wèi)杞年紀大了之后眼神有些不好,抬起頭看向來人時不由自主地喚道:“高卿……”
方鑒頓住了腳失了神,衛(wèi)杞瞧清了是她,嘆道:“是方卿啊……你與你的老師真像啊。那一年她服闕回來,也是著了這樣一身清雅的直裰來見朕……”
方鑒站在原地,忽地落下淚來,淚珠一滴一滴落下來,越來越多,打濕了衣襟,打濕了袍袖,哭得無聲無息,卻悲痛欲絕。
“啊,怎么哭了呢?”衛(wèi)杞站起身來,走到她身邊,安撫地拍了拍她的脊背,“你現(xiàn)今也到了她去時的年紀了呢。”
方鑒痛得挺不直脊梁,彎下腰跪倒在地。衛(wèi)杞揮手令殿中服侍的宮人退下,如同當年的高云衢一般摸了摸她將發(fā)束得規(guī)整的后腦,勸道:“你也想她了嗎?那便哭一會兒吧,朕陪你一起。”
那一年,方鑒三十五歲。而高云衢的生命也永遠停滯在了三十五歲。
永興十六年,楚州噩耗傳來之后,方鑒痛不欲生,告了病假閉門不出。她有些怕高云衢失望的眼神,卻從未想過高云衢一去不回。戴曜走了一趟楚州,最終只帶回來高云衢的遺體,高府掛起了喪幡。方鑒不敢去不敢聽,仿佛只要看不到現(xiàn)實,那人便還在。直到戴曜殺上門,繡竹沒攔住,叫她一路沖到了方鑒的臥房前。方鑒仍是不肯出來,戴曜惱怒之下奪了隨從的劍,一腳踹開了房門,沖了進去。
方鑒一身酒氣,靠坐在榻前,毫無反應(yīng)。戴曜將劍架在了她的頸上,她也不躲不避。
“滾起來。”戴曜冷聲道。
方鑒仿若未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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