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如此自輕，我心如刀刮，終于叫出聲來，“不是這樣的......”

我跪下，膝行至他身旁，拽住他的袍角，“不是這樣的，公子，清歡不是殺人無度的怪物，我殺他們，是因?yàn)?.....”

公子用盡力氣把袍角拽出，凄然道，“因?yàn)槭裁矗壳鍤g，他們父子，并不是拱衛(wèi)司的人啊?！?

語罷，他便不再看我一眼，旋身步出烏篷。我聽到喜寧和思安在小聲勸慰，卻被他呵斥住了，他從不這般疾言厲色的，想來這次，是徹底對(duì)我死了心。

他不要我了，我像是死了一遍，身子軟得站不起來，仿佛被抽去了筋骨。我不記得自己是怎么走下船的，只依稀記得，我像個(gè)游魂似的跟著他們?nèi)藖淼搅苏屡_(tái)城，卻在迷醉人眼的燈火中與他們失散了。

此后幾日，我都在章臺(tái)城中游蕩，走到再也走不動(dòng)的時(shí)候，我蜷在路邊一條逼仄的小巷中，抱膝而坐，想了許多，許多許多。

想那年我和思安喜寧剛破混沌，入了這塵世，第一眼見到的，便是公子的臉。那時(shí)他才十四歲，滿身的青澀，見了我們?nèi)齻€(gè)，嚇得躲到太祖身后，只從太祖腋下探出半個(gè)腦袋。

“皮影......活了？”他眼睛明澈，就像天邊的寒星，我一時(shí)呆住，片刻后，卻掩嘴笑了，驚得他輕呼一聲，又一次鉆到太祖身后，只露出一角明黃色的衣袍。

“孫兒莫怕，皇爺爺造出這幾個(gè)皮影，是要在危急時(shí)刻護(hù)你性命的。”太祖將公子牽出來，指著我們?nèi)齻€(gè)，“他們都是殺手，比朕的拱衛(wèi)司還厲害的殺手?！?

說完，見公子似乎更怕了，太祖便笑道，“你看，他們都是因?yàn)槟悴旁谶@世間活一遭的，不如，孫兒給他們?nèi)齻€(gè)取個(gè)名字吧?！?

公子聽了這話，終于褪去懼意，走到我們身前，將我們?nèi)齻€(gè)上下打量后，轉(zhuǎn)身看殿外那彎細(xì)得只剩下一個(gè)殘影的月亮，思量須臾，輕道，“平安喜樂，歲月安寧，這一老一小，便喚做思安和喜寧吧。”

他一頓，旋身望我，一手背在身后，眼中含一抹嗔意，“至于這個(gè)笑話本皇太孫的，就叫她清歡好了?！?

“清歡啊，”太祖搓掌，“此名會(huì)不會(huì)太過輕??？”語罷，卻又點(diǎn)頭答應(yīng)，“也好，孫兒不能滿腦袋都是國泰民安，小小年紀(jì)，看起來比我這個(gè)老頭子還沈穩(wěn)，”他笑，“閑暇時(shí)，也應(yīng)該為自己尋一晌歡愉，不錯(cuò)，就叫她清歡好了?！?

我把腦袋藏在臂彎中：我是為他而生的，可是，他現(xiàn)在不要我了，我該如何自處？

頭頂有冷雨滴下，落在檐上，叮咚作響，像是文華宮中，中秋夜宴，宮人們?cè)趽繇?。我抬頭，任雨水澆濕面龐，全當(dāng)這是我的淚，潸潸而落。

我想起從前，但凡落雨之日，公子總是分外緊張，反覆叮囑我們?nèi)齻€(gè)不要淋了雨，化了身上的油彩，他也常常不顧身份有別，跟在后頭為我們撐傘，傘只有一柄，擋住了我和公子，便遮不住喜寧思安，最后索性，四個(gè)人縮在一起，共用一把。

公子被我們?nèi)齻€(gè)圍在中間，他身上很暖，還有好聞的沈香氣息，常令我癡迷。

可是現(xiàn)在呢？我使勁吸了下鼻子：便是全身油彩化盡，也再無人為我遮擋風(fēng)雨了。

我的視線漸漸變得模糊，想是被雨水所侵，快要溶化了，可用尚存的一縷余光，我卻看到了站在巷子盡頭的，一抹熟悉的身影。

一開始我不敢相信，以為自己目光昏沈看錯(cuò)了，直到他叫出我的名字，飛快地朝我走來，俯身，用手中那柄油絹傘遮住我的身子。

“清歡，”他本想伸出一只手握住我的肩頭，卻礙于我已挑明心意，又收了回去，沈聲，眸光凜凜，“秋雨連日，你當(dāng)真不怕淋壞自己？”

我吸溜著鼻子，“我找不到你，你不要我了......”

公子胸口微微一滯，不再言語，攙著我的臂肘起身。我倚在他身上時(shí)，雨水沖刷掉了我最后一點(diǎn)眼力，他于是拉住我的手，牽我向前。

“我不是為了自己殺人……他們……羞辱公子，說你連兩錠銀子都拿不出……”

“嗯?！?

我感覺雨花砸在腳邊，迸上鞋面，每一下都像他的呼吸和心跳，順著脈搏傳至手心，觸手可及。

就這么一路依著公子來到了三人棲居的小院，思安和喜寧見了我的模樣，嚇了一跳，忙將我扶進(jìn)房中，在榻上安置好。

思安看我身上的油彩已落了大半，搓手急道，“如此，公子還能將清歡恢覆如初嗎？”

公子蹙眉在榻沿坐下，片刻后，回頭看向思安，“去準(zhǔn)備紫銅、銀朱、普蘭，越多越好，”他抿唇，語氣再柔緩不過，卻沒有看我，“所幸及時(shí)將她找到，否則便皇爺爺在，恐怕也是救不回來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