撇開窗外高懸的烈日不提，其實這一幕易水十分熟悉。

因為早在諸神降臨的最初、在九主神的宴會上、在無數個不眠的午夜裏，封盡都是這樣和他對話的。

“又是這種眼神。”封盡本來還在窗沿一寸寸摩挲著自己的金弓，竭力想找出自己的弓和易水手上黑弓的區別，結果卻註意到了易水的又一次走神。

說實在的，易水目光那一瞬間的游弋絕不明顯，封盡也絕不該對陌生人如此敏銳，但他就是近乎本能般地發現了，甚至連易水不曾顯露的情緒他都感知得一清二楚。

“怎么著？我還沒死呢，你就開始給我吊喪了？”

見易水沒有回話，封盡略有些煩躁地皺了下眉繼續道：“既然極哥什么都不說，我就直接問了。你手上的黑弓是哪來的。”

話說到這份上，封盡似乎也不再急著讓易水回答，只是陳述般地說了起別的事：

“五年前，極哥登基的那一夜，一道流光從天空墜落，然后他寢宮外金光大盛。本來有人想去查看，都被極哥暗地裏攔住了。”

“結果到了第二天，極哥就突然開始讓人建神廟，神廟裏被祭祀的神明卻是個從來都沒人聽過的名字。”

講到這裏時，他摩挲長弓的動作頓了頓，暗金色的眼似嘲似諷地落在了易水身上：“對，那個神明就叫‘封絕’。”

“封帝國秉持的是不信神明的信條，把這當真想著人定勝天的確實不少，但更多的卻是因為我們不像天命王朝那樣受天命眷顧，神明又千百年的不曾現身，所以不得不如此而已。”

“畢竟我們這裏的每個人都有神明血脈，真要說完全不信神根本就是扯淡。”

“于是當極哥開始宣稱神跡降臨、神明庇佑時，信者無數。偏偏這之后天命王朝那邊接連換王，所受眷顧遠不如前，因此原本不信神的那些人也漸漸開始信了極哥那一套。”

“從此，封帝國一改敗勢，輸少勝多。”

反正對那些人來說，神有用就信一信，沒什么大不了的。

“如今封帝國到處都是你的信徒。可我清楚，整個帝國裏，極哥自己仍舊是最不信神的那一個。”

“他可以承認神的存在，他可以建神廟搞大祭，但他絕對不會信神。”

“老實說我一開始還以為他為了軍心民心，隨便虛構了一個神明……”易水覺得他這句話后面應該還有一些話沒說，但封盡沒有解惑的意思，只是低嗤道：

“今天見到你，我算是知道極哥在想什么了。”

“不管你是神是鬼，不管你到底什么目的，這些都由極哥去考慮。反正我就只有一個建議，離極哥遠點。”

“跟你說了這么多，你可以告訴我你這弓哪裏來的了吧？”

也不知道封盡是觀察力太好還是在做交易方面天賦異稟，他說的很多信息確實是易水需要的。

此刻他也弄明白為什么封盡的面容混淆會一眼即碎了，原來是因為對方早就從封極口中知道了他的存在，直接構成了單方面熟識。

不過就算封盡不說這么多，易水也會告訴他這把弓是哪來的。

因為根本瞞不住，也沒必要瞞。

“這不是一眼就能知道的事嗎？”易水這么說著，直接抬手將弓遞予了窗邊的封盡。

對方卻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才將視線放到了那把黑弓上。都不用真正上手，封盡已然清楚了這東西的來歷。

甚至第一眼，他就已經知道，只是不敢信、無法信而已。

這黑弓從材質到做工，從紋路到審美，都跟他親自做的那把金色長弓的如出一轍。可他現在只做了一把弓而已，雖然有做第二把的打算，但所謂的第二把如今只是一堆不曾打磨的原材料。

這是未來的他送給眼前這人的？

——真是荒謬。

——這不可能。

——這真的不可能嗎？

封盡回憶著易水今日降臨的那一幕。

他那時沒有說謊。當時流光自天而落后，他真覺得是太陽奔他而來——哪怕那時候他連易水的臉都沒看清。

他射出那一箭，根本不是因為有人擅闖宮殿，他只是單純地想將太陽射落，留在凡間而已。

五年前，極哥是不是也是這么覺得的。

所以自己才屢次撞見極哥撥弄著戒指對月走神的時刻。也就是那時，封盡才意識到那位神明絕非虛構。而這件事，就不必對易水明言了。

封盡最后也沒有接過那把長弓，他的視線漸漸凝滯到了易水右手的寬戒上。

封帝國的王權象征，哪怕換了個尺寸換了個顏色，他怎么可能認不出來。

封極的戒指，他的長弓，一個意味著王權，一個昭示著兵權。兩者合一，就是封帝國本身。

這位神明，姑且認為他是神明吧，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拿著什么東西在招搖過市。

當時殿裏他被易水引去了太多註意。那些大臣裏，到底有多少是因為神明降臨而驚呼，多少是因為眼尖地認出了這兩樣東西而竊竊私語。

極哥五年前就看到那戒指了吧？他到底是怎么敢放任到現在、還任由對方神名遠播、聲名大盛的？老實說現在這家伙振臂一呼，造反稱帝還真不是不可能。

極哥從來不做虧本的生意。他給了多少，只會想要更多。如果連王權象征都能給人，想要的還能是什么？

想到這裏，封盡又看了一眼那把黑弓。

弓是兇器，弓弦是射穿心臟的引線。送弓于人，就有將命交予他手的覺悟。那么他自己到底是以怎樣的心態送出這東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