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就有人教導衛令悅:你是衛氏的姑娘,待人定要有所承擔,不吝付出。
這話聽起來光明偉岸又正直,她認認真真遵循了二十余年。
父族指望借兒女姻親,更好地融入苴國上層,她便去嫁;夫君要納小,她不妒不鬧,還幫著張羅照應小妾、教養庶子;
無意間得了能讓父族與夫君雙雙在王前露臉立功的機會,她毫不猶豫去安排,半點沒有自居其功的私心;
苴國式微,夫君獨在異國為質,卻是個志大才疏、無力自保的庸才,她便去學、去想、去籌謀,絞盡腦汁想著要讓闔府人齊數全身而退。
二十多年,無論出嫁前還是出嫁后,她承擔了,也付出了。
最終得到的是,在生死攸關時向父族發回求救信,卻如泥牛入海;夫君還往她的燕窩里投毒。
設計反殺夫君素循那夜,她看著銅鏡中的自己,心想,從今往后,這世間除了那個唯一交心的朋友歲行云之外,但凡知曉這事的人,大概都不會信她心本良善。
畢竟,連她自己都覺得,鏡中之人面目可憎。
可她名義上的第二任夫君衛朔望卻說:“胡說八道。你長得秀氣又面善,一看就個可信的好人。那素循混蛋一個,死就死了吧,多大點事?”
衛令悅與衛朔望的是假成親。
關于這門純粹糊弄人的假親事,兩人在最初便坦誠交換了各自的理由。
衛令悅需要一個名義上的丈夫,以方便對外行事。
而衛朔望的理由也很簡單:雖除去奴籍多年,但他一直沒有姓氏。主動爭取這門假親事,就是想得個“衛”姓。
兩人各有所圖,又當面鑼對面鼓將話說開,雙方反而少了別扭尷尬。
衛令悅不太明白他為何執念“衛”姓,卻也不多嘴深問。只是誠懇提醒道:“親事雖假,但三五年內總會拖累你尋找真正心儀的姑娘。要不你再斟酌斟酌?若你向六公子開口求賜姓,想姓衛并不難。”
再是假親事,合作結束之前她都得在名義上占著“衛朔望正室夫人”的名頭,否則許多事沒法做。
若衛朔望遇到真正喜歡的好姑娘,卻要委屈人暫時做小,這可不好。
衛朔望答:“我既應此事,便是做了取舍,人不能什么好處都要。奴籍出身者通常都會心心念念,想為主人做點有用的事,以摘除奴籍,得賜姓氏。而我呢,不但想要個姓,還想要個‘有來處、有傳承的威風姓氏’。”
“屏城衛氏”傳承久遠,與縉王室的李姓不相上下。若是由李恪昭賜他“衛”姓,那是憑空來的,攀扯不到這層家聲。
衛令悅不禁莞爾:“可我父族早已遠遷苴國,即便你得了我這‘衛’姓,也沒半點實際好處。為個姓就應這假婚事,你不怕被誤會成虛榮之人?”
“大膽些,去掉‘誤會’二字,”衛朔望抬頭挺胸,笑出一口大白牙,“在這件事上,我就是虛榮之人。”
因為人生際遇不同,每個人心中會各有執念。
有些執念在旁人看來或許無聊又可笑,但它就是當事者孜孜以求的目標。
許多年前曾有人對一個叫飛星的小孩兒叫囂“公子再是賞識你又如何?你不知父母為誰,連個姓氏都沒有。人若沒個確切來處,終歸走不穩前路,早晚會被棄如敝履”。
雖事實證明了衛朔望最終沒有被棄如敝履,甚至還得到了重用,但他還是意難平。
時隔多年,其實他早已想不起是誰對他說的這句話,但他忘不掉當時被人用鞋底踩著臉時,那種無從辯駁、沒有底氣反抗的心酸與屈辱。
他曾抹著眼淚偷偷對著天上月說,無論付出什么代價,將來定要做個“有來處”的人。
“哪怕是假的,哪怕只是過幾年干癮,哪怕別人知曉真相后會在背后恥笑我,我也無妨。”
他笑著,眼底映著秋日暖陽,有波光蕩漾。
“小小執念,讓你見笑了。至少在當下,這事對我遠比一個尚不知會不會出現的‘心愛姑娘’重要。”
以衛令悅的出身,她很難想象衛朔望年幼時曾遭受過什么,以致耿耿于懷這么多年,非要執拗地實現這個幼年夙愿不可。
但此刻他眼里有種旁人難以理解的雀躍滿足,這使她心中生出一股溫柔的悲憫。
她輕聲許諾:“待將來事畢,你我各奔前程后,你還是衛朔望。屏城衛氏,衛朔望。”
這句意料之外的承諾讓衛朔望愣住。
片刻后,他緩滯地眨了眨眼,嗓音微哽,卻又想笑:“將來?一直都可以向別人吹噓,是‘屏城衛氏’?”
“對,”衛令悅低頭從荷囊里取出一枚刻了屏城衛氏古老族徽的小小閑章,“這個往后就是你的了,吹噓起來有底氣。”
她只想清靜安度余生,這東西對她算個累贅。既衛朔望正好心心念念,那她無妨贈他一份長久歡喜。
“你這人,怎么這么好呢?!”
陽光下,滿臉絡腮胡的高壯青年將那枚精致小巧的閑章緊握在掌心,笑得像個得了蜜罐的孩子。
在倉促極簡的婚禮過后,衛令悅與衛朔望假做夫妻的事便算塵埃落定。
之后衛朔望專注在城郊山上練兵,準備掛帥攻打積玉鎮;而衛令悅則以“衛朔望夫人”的名義暫代屏城郡府副丞之職,協助李恪昭試行新政。
兩人都有事忙,又各居一院,若遇練兵進度吃緊,衛朔望甚至直接宿在山上大營不回城,三五日碰不上面是尋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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