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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嬋怔住不說話,窗外落雪如吹綿扯絮，四處白茫茫一片，正如她心頭空寥茫然。

柳言長一邊默默磨墨，一邊默默打量這梅妖姑娘，起初寫成親情節時,她興致十足,口若懸河,如親眼所見一般，眉眼俱是笑意,有時他都寫困了,她還非要把他拉起來繼續寫，后來寫到楊戩與三公主出現隔閡時，她漸漸不豫,寡言少笑，再后來寫到和離,她再無笑容,及至寫到三公主自盡時，她面如嚴霜,眼眶通紅，好似真是戲中人一般，此刻,她呆呆坐在書案上,兩手撐著案邊,怔怔地望著窗外的飛雪,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清眸空寂蕭索，略一瞬，竟落下淚來。

真……戲癡也……

柳言長暗嘆一聲，那些意淫話本倒有一點沒說錯，花木精怪，真是至情至性、本心無暇。

柳言長執筆舔了舔墨，邊寫邊念，“情之一字，變化萬千，有由情生愛者，有由情生怨者，有由情生怖者，亦有由情生恨者。天神有情，神女亦有情，然情情相交，未得善果，固有人為，或源天意，所謂好事難磨，有緣無分，天神之過耶？神女之過耶？個中因由，非當事人，難以詳究，我輩凡人，徒聽傳說，飯后一笑耳。又云，神力通天徹地，轉世輪回，天機莫測，滄海桑田，或有破鏡重圓之機？靜候后人，再續本作也。”擱下筆，柳言長朝紙上吹了吹道，“梅姑娘，這般寫，可好？”

楊嬋原本悲怨填膺，難以自持，可聽了他這一席話，紛繁糾葛的心緒，竟漸漸平息了下來。她回首去看那書生，見雪光縈然中，柳言長原就清瘦的形容，更顯干凈，楊嬋忽然覺得他就像懸在屋檐下的冰凌，脆泠泠地，剔透到極致，卻又單薄易碎。

《司法天神秘史》成稿交付，柳言長得了稿費，可維持生計至春闈，楊嬋自己也不知為何，并未萌生去意，擔著這“臘梅妖”的虛名，一日日地徘徊在這陋院之中，遲遲不歸。

轉眼爆竹聲中除舊歲，元夕彩燈滿京城，是夜，滿京火樹銀花，垂落如雨。楊嬋坐在階前，托腮仰首望著夜空的萬千霓虹，輕輕嘆了一口氣。

從前二哥嫂子關系和洽時，每年上元節，府中眾人都會一起游歷人間，賞燈游湖，玉鼎真人愛吃，尋著一個好食攤，就要來上十碗元宵，梅山兄弟愛熱鬧，專往耍百戲的人堆里鉆，而她楊嬋，會尋個理由，把終日黏著二哥的哮天犬給牽走，然后與哮天犬一處，隱在人群之中，悄看二哥和嫂子把臂同游，漫步在望不到頭的絢爛燈市中，偶猜燈謎，偶賞彩燈，不時抬首相視一笑，那一笑，真是三界最美的場景，映在楊嬋心中，至今未能忘懷。

可是，二哥變了，嫂子死了，梅山兄弟和哮天犬都走了，所有過往，都已經不存在了。

滿城歡慶，而楊嬋的心情跌至谷底，抑郁黯然，“柳言長……”楊嬋望著那簇簇綻放的煙火道，“要是你沒有進京趕考，現在也該在故鄉賞燈夜游、一家子熱熱鬧鬧的吧？”

柳言長正在屋內溫書，聞言輕笑道：“那倒不是，言長九歲時就沒了父母，一直是一個人過。”

楊嬋驚訝回首，卻見柳言長淡淡笑著，沒什么特別悲傷的情緒。

“言長……言長……”楊嬋想起柳言長在書坊碎碎叨叨的樣子，問道：“令尊令堂為何給你取這個名字？是因你有時話太密嗎？”

柳言長掩了書起身，“我父親本為九江知府，后因陷黨爭，得罪權貴，被貶往苦寒瘴毒之地。那時我母親已有了身孕，父親不忍母親跟著受苦，堅決讓母親留在九江。父親人在貶地，常有書信給母親，每封書信的最后一句，都是紙短言長，難訴相思，母親遂為我取名言長。不過這名字，差點被改掉過。”

楊嬋好奇道：“怎么回事？”

“父親在貶地呆了數年，遲遲得不到赦還，母親實在無法忍受別離之苦，終帶著我去了貶地，一家團聚。我生來體弱，在瘴毒之地呆久了，更是多病，六歲那年最是兇險，差點丟了性命，幸而一道士路過，救了我一命，那時，我父親說，不如改叫命長吧……”說到此處，柳言長唇際浮起些許笑意，但須臾，又淡了下去，“母親正猶豫要不要改時，朝中黨爭形勢大變，父親官復原職，我回到九江，身體也好了些，言長這名也保留了下來。”

“令尊令堂……”

柳言長步至楊嬋身邊坐下，幽幽道：“沒過幾年，九江爆發洪災，災民無數，父親申請撥糧賑災，但朝中黨派暗斗得厲害，幾方扯皮，糧款遲遲不至，九江漸已餓殍遍野，父親散盡家財救人也只是杯水車薪，無奈之下，他選擇死諫，天下驚，帝敕發，糧款至，但父親卻永遠回不來了，不久之后，母親也郁郁而終，臨終只一愿，就是葬在父親身旁。”

楊嬋這千年余，目睹了形形色色的怨侶，不少男女初次來華山圣母廟，是求個姻緣，而下次再來時，就是求妻子或丈夫早死了。她原以為二哥與嫂子是天造地設、三界無雙的姻緣，可最后，竟也走向了一個絕望的結局。對于情愛，楊嬋本人都有些懷疑了，可此時，柳言長所說的父母舊事，卻又讓她看到了一點美好，盡管這美好終究敵不過時勢，未能白首偕老。

“在地愿為連理枝么……”楊嬋喃喃念出從前所聽的戲文，又一朵煙花“啪”地炸開在夜幕上，連帶著這幽暗的陋院，都光亮了許多，紫紅、海藍、金黃，光彩迷離，令人眼花繚亂。

楊嬋望著柳言長盛滿五彩琉光的清目，忽然道出一句：“我們出去轉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