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溶陰晴不定,趙祖光便有些提著心的。好在過了兩日，洛陽的消息、蜀中的消息，流水一般過來,再加上要在播州尋的人也尋著了，如此這般，日子忙亂。而日子一忙亂,兒女情長的事就暫時(shí)不能論了。

這一日，趙祖光與高溶去拜訪鄒士先——也就是要在播州找的那位。此人當(dāng)年是高齊的好幫手,最擅調(diào)度！高齊在外用兵,他便在后方調(diào)度后勤,從未有過差錯！可以說，高齊當(dāng)年南征北戰(zhàn),打下燕國基業(yè),他的功勞在眾臣之上！

這樣一個人，按理來說，若不能為后來者所用，就該殺了才對。但鄒士先智算不同于一般,見情勢不對，便使了金蟬脫殼之計(jì)，溜之大吉了。高晉后來遍尋他不到,也只能認(rèn)了。

這也是如今高溶如今找他這么不容易的原因...高晉身為大燕皇帝,能調(diào)度的人力何其多？他都沒有找到的人，其他人希望就更渺茫了！事實(shí)上,高溶也做好了找不到的準(zhǔn)備。如今找到他了,反而是意外之喜。

只不過，人找到了歸找到了，想要收為己用卻是不那么容易的。

鄒士先其人,智算不同于一般，又真正見識過權(quán)力斗爭的殘酷與詭譎。當(dāng)初好不容易逃過了一場滅頂之災(zāi)，如今要重入那泥淖中勾心斗角...這個決定卻是不好下的。所以哪怕高溶找上門去，他也只是閉門不見，甚至不承認(rèn)自己就是鄒士先。

只叫童子出來說話：“先生有言，公子錯認(rèn)了，我家先生不過是山中一散淡人。且不問世俗已久，最怕麻煩，就不待來客了。”

然而高溶又哪裏是那么容易放棄的，像鄒士先這樣的人，是真正能做肱骨的！所以一次不成，他也只是暫且打馬歸去，只待過兩日再來就是。

“...鄒先生這邊恐怕還要多費(fèi)心，當(dāng)年之事他怎可能不掛記在心？如今要再出山，卻是要猶疑一番。”趙祖光說話，高溶只是聽著，并不發(fā)表意見。

回程途中，他們主要都是在說鄒士先，也兼說些洛陽的事——洛陽最近一直是山雨欲來風(fēng)滿樓，這種狀態(tài)維持了一段時(shí)間了，近期似乎有質(zhì)變的傾向...這也是最近情報(bào)陡然增多的原因之一。

一路說著，在遵義城外還有十來裏時(shí)，天色不好，又下起了雨。冬雨寒涼，就算出門前備了雨具，也不好冒雨久行的。于是高溶一行在遵義城外大道旁一間茶棚停下避雨。

茶棚很簡陋，不過是幾根碗口粗的大立柱，上面蓋著茅草而已。好在這雨冷是冷，卻不是大風(fēng)大雨的，這樣的茶棚也夠避雨了。

此時(shí)在茶棚避雨的還不止高溶一行，趙祖光下馬來，一眼就瞥見了幾個行腳商打扮的中年漢子。他們在角落一桌坐著，低聲說著什么。而除了他們之外，另一行人要多得多，看起來應(yīng)該是大戶人家女眷出行，有小廝，有婢女，有婆子。

而‘女眷’，則是在最靠裏面，由幾個婢女圍攏著，看不分明。

高溶他們倒無意和這些人有交集，趙祖光只是交代茶棚主人：“拿些熱茶來，這馬也牽去餵一餵。”

這種大道旁的茶棚，后面都會安排有牲口棚。他們不止提供茶水和一些粗糙吃食，替客人飲馬餵馬，也是一項(xiàng)收入來源。

茶棚主人叫自己兒子將馬往后面拉，自己則是將燉熱的茶水送上來。播州這裏是產(chǎn)茶的，即使是這種路邊茶棚，茶葉的品質(zhì)也還過得去。只不過煮茶不講究，用的水也一般，只能隨便喝喝了。

趙祖光與高溶這就要坐下喝茶休息，卻沒想到，他們沒理會茶棚裏其他人，卻有人反過來找他們。

婢女簇?fù)碇械呐旌鋈粨荛_身前的人，笑著道：“可是趙公子？”

趙祖光和高溶雙雙回頭，便叉手做禮：“原來是十五娘。”

這樣一行人中的大戶人家女眷，不是別人，正是楊麗華。趙祖光他們和她是不相熟的，但終歸因?yàn)檫@樣那樣的原因打過幾回照面。因兩人記性好，也不至于認(rèn)不出她來就是了。

楊麗華站起身來，似乎是很好奇的樣子，走近了些，問道：“二位這是往哪兒去了？怎得遇上雨了？”

高溶不想說話，趙祖光便笑了笑，隨便找了個理由搪塞：“也不是什么大事，說出來倒是叫十五娘笑話——有個經(jīng)紀(jì)，說北邊兒有些好山貨，我與四郎便去看了看。其實(shí)也不是甚好東西，是那經(jīng)紀(jì)太夸大了。”

“如今也是無功而返。”

“至于逢著雨么...天要下雨，又有什么法子？十五娘不也逢著雨了么。”

雙方互道寒暄，說了好一會兒話。直到這凄風(fēng)冷雨的，眼見得一時(shí)半會兒停不下來，高溶打算冒雨回城，這才雙方道別。

回去的時(shí)候，趙祖光看了看高溶，又轉(zhuǎn)頭往茶棚楊麗華那一行看了一眼。忽忍不住笑了起來：“到底是德盛你啊...雖是在播州，也無人知道你的身份，一樣能叫小娘子喜歡...這大抵便是‘慧眼識英雄’罷。”

高溶微微抬了抬眼：“‘慧眼識英雄’？”

趙祖光一無所覺，點(diǎn)頭道：“自是如此，這倒使我想起前朝舊事，杜光庭作《虬髯客傳》，紅拂夜奔，自言‘妾侍楊司空久，閱天下之人多矣，無如公者。絲蘿非獨(dú)生，愿托喬木，故來奔耳’。”

“若德盛你并非先帝一脈，只是李衛(wèi)公早年那般的卑微小吏...說不得也能叫識得英雄的巾幗美人傾倒，為你夜奔一回。”趙祖光平常是有些敬畏高溶，但他們也是從小一起長大的，不可能只有敬畏。事實(shí)上，兩人是有兄弟之情、朋友之義的，所以這種玩笑在兩人之間不算什么。

高溶‘哦’了一聲，他其實(shí)不太在意這個，所以根本沒提楊麗華——剛剛楊麗華的表現(xiàn)，也只是她自己以為滴水不漏而已。而站在擅長洞察人心的趙祖光、高溶這邊，卻是洞若觀火了。

楊麗華并不是多么平易近人的大家貴女，不可能因?yàn)樗麄兠髅嫔系纳矸菥瓦@般‘折節(jié)相交’，態(tài)度還那般親熱...趙祖光只看她眼神不斷往一言不發(fā)的高溶身上去，就什么都明白了。

這才是他在洛陽常見的場景...這才對啊！最近常見高溶在楊宜君那裏鎩羽而歸，他差點(diǎn)兒忘記高溶過去在女子之中是何等受歡迎了。

“所以，楊十七娘是眼瞎？”高溶這話沒頭沒尾的，但趙祖光完全明白了。

趙祖光完全感受到了自己的險(xiǎn)惡處境，這個問題還真是怎么回答都有問題。楊宜君眼瞎自然是不可能眼瞎的，那分明是個頭腦過于聰明，眼光也足夠好的女子，實(shí)際上她太好了。

可要說楊宜君沒有眼瞎，難道要說高溶不是‘英雄’？

趙祖光沈吟了一聲，看似是在思索，實(shí)則是在拖延時(shí)間。過了好一會兒才道：“...德盛，你該知道的，楊十七娘并非是一般女子。哪怕是英雄，她也不見得會托付終身。若是見一個英雄便要托付一回終身，她可托付的人就太多了，有幾個身子也不夠用。”

這話雖然有他求生欲爆發(fā)的原因，但其實(shí)是很真誠的。

趙祖光想起了‘裴玨’的事...這也是他們最近聽楊家的仆婢們傳的——李三郎來播州的目的到底不能一直不透風(fēng)，就算沒有篤定，相應(yīng)的風(fēng)聲也有傳出來。因?yàn)檫@件事，府中的仆人總是提到年初時(shí)提親的‘裴公子’。

按照這些仆婢們的說法，‘裴玨’與楊宜君正是兩情相悅、郎才女貌，但就是這樣，事情也沒成。明面上的說法是裴氏居中原，離播州還是太遠(yuǎn)了，楊段與周氏不欲女兒遠(yuǎn)嫁，底下的人基本上也信服這個說法。

但高溶和趙祖光一聽就覺得有問題...父母不愿意女兒遠(yuǎn)嫁是很常見的，但他們不覺得在楊家，楊宜君若打算嫁誰，楊段和周氏能攔得住，還是以這種理由。

說實(shí)在的，趙祖光也有點(diǎn)兒好奇了——品貌相當(dāng)、門當(dāng)戶對、兩情相悅，這樣一對都不成，楊宜君是怎么想的。

只不過以雙方的關(guān)系，這個問題不可能當(dāng)面去問楊宜君，所以暫且放下了這份疑惑。但，趙祖光從這件事裏可以看出一點(diǎn)，那就是楊宜君對‘托付終身’這件事，和尋常女子完全不同。

她既不是循規(guī)蹈矩，乖乖聽從父母安排的那種女子。也不是敢愛敢恨，非要追求真心愛人，尋一個有情郎的奇女子。

前者沒有什么自己的想法，或者有想法也會被壓制。后者則往往容易感情用事，有時(shí)能有好結(jié)果，有時(shí)不能——有好結(jié)果，往往會傳揚(yáng)出來，成就一段佳話。而不好的結(jié)果，其實(shí)更多，但都淹沒在了光陰裏，說起來，也只說是個不守規(guī)矩的女子。

楊宜君不是輕易將自己許人的女子，她若無意，自然不許。而她有意，也不一定會許。

這真是個難懂的女子，而越難懂越著迷——趙祖光自己不迷這般女子也就罷了，但看高溶，雖然表面上不說，但心中所思所想，他是能猜到的。

回到楊府，倒是正遇上李三郎郁郁離開，顯然他今天的目的沒有達(dá)成。事后趙祖光與楊府的小廝打聽，才知道李三郎親自提親了，但被楊段和周氏拒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