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章

饒是史氏這般老辣之人,苦思了一路,心裏轉(zhuǎn)過無數(shù)個念頭，也不得不認了命。她的二兒,她的寶玉,這一遭是非走不可了。

之前在宮裏，史氏已覺五雷轟頂，不過是心存畏懼所以隱忍不發(fā),這會子回到府裏，自覺也是一府的老祖宗,當(dāng)即心痛胸悶、面白氣短,連轎子也下不得了。

邢氏雖說樂得恨不能賞闔府下人一個月的月錢,轎子一落地還是在周婕的攙扶下快步走到了史氏的轎子跟前，與一身家常衣裳的王氏一起等著伺候婆婆進門。畢竟這么多年她都忍下來了，可不能臨要翻身了讓人揪住把柄，再受一回排喧。

誰知各懷心事的兩妯娌屏息等了片刻，到底還是急于去給自家老爺報喜的邢氏按捺不住，先王氏一步開口給史氏告罪，轎子裏卻依舊一絲兒動靜都沒有，幾人這才有些狐疑，命一旁的嬤嬤打起了轎簾子，一同向內(nèi)看去。

這一看不打緊，邢氏驚得直接念了聲佛，王氏一怔，正要開口，周婕已經(jīng)利落的吩咐了下去。丫鬟婆子們各司其職，稟告老爺爺們的、傳話尋太醫(yī)的、抬躺椅來抬老太太進去的，有條不紊，壓根沒她插嘴的份兒。

王氏面皮一緊，只得搶前一步將鴛鴦擠到一旁，為喘不上氣的史氏揉胸順氣，一邊忙活，一邊還不忘拿話擠兌一旁的邢氏，明裏暗裏說她不孝。

邢氏本不是個大度的人，這些年時常叫王氏氣得飯都吃不下，可今兒她才聽了一折好戲，正準備回家再看一出，肚量大得很，悄悄派人去給大老爺報信之后就垂眼不語，絲毫不跟王氏計較。

王氏剛從妹妹薛太太那裏占了好大便宜，本是想著這一回必要定下心肝肉寶玉的婚事的，不想史氏個老不中用的偏生這會子鬧幺蛾子，正憋了一肚子氣要拿邢氏煞煞性子，不想邢氏渾不在意，不由更是煩悶，只得將心思放在婆婆身上，盼著她快些好轉(zhuǎn)。

結(jié)果她們這裏折騰了半晌，又是請醫(yī)又是熬藥，老太太只躺在床上有一下沒一下的出氣，大老爺賈赦帶著大爺賈瑚一露面，一副行將就木樣子的史氏就掙扎著坐了起來，口中直喚寶玉。

賈寶玉之前見最疼愛自己的祖母起不來身，早湊到史氏身邊抹起了眼淚，此時聽得祖母呼喚，忙拿帕子拭了淚滾到史氏懷裏一迭聲的喚老祖宗。

把自己的心肝兒摟到了懷裏，史氏的心才算有了著落，只是她將大兒子賈赦眼中藏不住的歡喜看的分明，又覺長孫賈瑚那一副云淡風(fēng)輕的模樣虛偽透頂，半點兒不敢給他們說話的機會，攥緊了寶玉就撐著一口氣把大房諸人全數(shù)支了出去，只留了賈政夫婦并寶玉在房裏。

不提賈赦與邢氏走的有多不情愿，只說留下來的賈政一家俱都被一向八風(fēng)不動的史氏紅著眼圈的軟弱模樣驚得半晌沒有言語。

算起來，自打老國公賈代善過世，這還是史氏頭一回在兒孫面前失態(tài)流淚。

賈政到底是一家之主，賈寶玉還木呆呆的跟著史氏掉淚，他已經(jīng)緩了過來，跪在地上寬慰起老母親，木頭似的王氏也跟著賈政一同跪下。即便□都是冠冕堂皇沒甚真意，到底也是做兒子的一片心意，史氏也確實聽得老懷大慰，咬咬牙抹著淚將陳皇后的意思說了出來。

史氏話音未落，王氏就猛地站起身。

什么叫做皇后娘娘叫他們一房出府另居？天家威嚴不容違逆，她辛苦大半輩子又是為了什么？！

離了這國公府，她的寶玉還怎么襲爵？她還怎么把管家權(quán)從周氏手裏拿回來？

她的臉面往哪裏擱？以后那些眼皮淺的該如何看她？

娘家嫂子、嫁作商人婦的妹妹……

王氏只覺得太陽穴一抽一抽的痛，正要開口質(zhì)問史氏皇后娘娘遠在深宮又如何會管臣子的家務(wù)事，又想問是不是周氏那賤人說了什么，突覺眼前一黑，就那么直挺挺倒在了地上。

賈政本就與王氏跪在一處，又是做丈夫的，理應(yīng)由他扶王氏一把。可一向自詡清高的賈政這會子仿佛失了魂，一言不發(fā)，對倒在地上的王氏視而不見，好似一頭栽倒，發(fā)飾劃過他袍袖的根本不是與他結(jié)縭數(shù)十載、生兒育女的發(fā)妻一般，只怔怔瞪著前方，臉色陰沈的可怕。

最后還是一直為老祖宗說他們家以后不能再住在這府裏，只能想法子把他一人留在老祖宗身邊的話而怔楞的賈寶玉醒過神來，匆忙滾下塌扶起母親，放聲大哭。

賈政這才似被驚了神一般，緩緩低頭看了眼情狀凄慘的發(fā)妻嫡子，嘴皮動了動，胸口起伏半晌，有心問一聲一臉頹喪的老母親此事可有轉(zhuǎn)圜的余地，到底還顧忌著自己一輩子的臉面，又想著給自己再貼點金，說一聲禮當(dāng)如此，卻實在開不了口，臉色忽青忽白變換片刻，竟起身直直走了出去，再不管王氏寶玉兩個，連史氏都不多看一眼。

史氏不禁目瞪口呆，心裏也升起一絲火氣，有意叫賈政留下卻又更擔(dān)憂金孫寶玉，終究是眼睜睜看著一向偏疼的兒子頭也不回的掀簾子走了，只一迭聲叫寶玉起來，莫過了地上的寒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