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不開

李江燃計謀得逞，乘上公交車時整個人陷入一種被齊昀舒“溺愛”出的蕩漾裏，整個人喜笑顏開往后排空位跑去，引得前頭幾個原本戴著耳機低頭刷手機的乘客忍不住抬起頭來看他。

齊昀舒幫他分擔了兩個裝著食物的塑料袋，跟在他身后一起入了座。

他的回應(yīng)好像就在一瞬間轉(zhuǎn)變了態(tài)度，不管是出于那些有可能被浪費的食物，還是那個粗糙拙劣到讓人覺得好笑的理由，他越來越覺得李江燃好像臉皮越來越厚，比起以前害羞臉紅的樣子大膽了太多。

但沒辦法，他一如既往的無法拒絕真誠的心，在被他逗笑的同時發(fā)自內(nèi)心的覺得他可愛。

這個詞對這么個歲數(shù)，這么個身高的人來說已經(jīng)不太貼切，但齊昀舒只能想到這個詞語來詮釋李江燃的行為舉止。他總會采用些特別的方式來化解面前的困境，開解他人心緒，帶著別人一起融入他純粹的世界裏。初始時齊昀舒只會覺得他有些幼稚，但現(xiàn)在他發(fā)現(xiàn)，這在當今這個虛與委蛇慣了的社會裏頭或許也算得上一門極具殺傷力的絕技。

什么樣的話和請求從他嘴裏說出來好像都顯得不那么做作和矯情，反而讓人只會覺得，他好像只是在真實的描述自己需要什么，自己想得到什么，僅此而已。

李江燃坐在自己身邊，他抬眼看上去，發(fā)現(xiàn)他正對著起霧的車窗玻璃上一筆一劃認真的寫著字。

內(nèi)外明暗的差異讓那片玻璃上頭清晰的映照出車內(nèi)的景象，他看著李江燃目不轉(zhuǎn)睛的跟隨著手指的移動，察覺他在看著自己也未曾頓筆。

“平安健康，幸福快樂。”

齊昀舒默默念出逐漸成型的八個小字，李江燃應(yīng)著他的話點點頭，然后頗有些鄭重的逐字看過自己的筆跡。

“從小到大我收到過最多的祝福就是這個。”他摸出一顆熱乎乎的板栗來握在手裏轉(zhuǎn)過兩圈，然后好玩一樣塞進齊昀舒手裏：“現(xiàn)在也送給你。”

握著那顆圓潤溫暖的小板栗，齊昀舒收緊手心，通過倒映看清李江燃清晰深刻的五官輪廓，看清他仍舊望著窗外的一雙眼睛。

“姑姑姑父拗不過雙雙，他們最后還是選擇住院化療，同意治療。”

“該說的我都已經(jīng)說過了，這是他們最后的選擇，我想，我沒有再繼續(xù)堅持的必要，也沒有繼續(xù)堅持的資格。”

倒映裏的那雙眼睛好像隨著自己的話緩緩挪動了聚焦的地方，齊昀舒也只是看著那扇玻璃窗，同李江燃用這種特別的方式對視著，誰也沒有變換姿勢來打破這個奇異的平衡。

“化療.....會掉頭發(fā)，會嘔吐，會在很快的時間裏讓一個人迅速形銷骨立，化學藥品會讓皮膚變得發(fā)黃發(fā)黑，睡不好覺，也不再吃得出食物的味道。”

“但它的確可以讓人活得更久一點。”

他的神思開始放空，回到多年之前楊靈姝簽字繳費第一次化療的那個下午。白色床單被套枕頭上的頭發(fā)自那天起開始越來越多，越來越密集的出現(xiàn)，嘔吐聲漸漸成為病房裏的常客一般出現(xiàn)，齊越凜越來越瘦，同記憶裏永遠溫柔帥氣的，可靠的爸爸的模樣越來越不一樣。

齊昀舒不可否認，他很討厭化療，很討厭那些用于治療的，需要建立在無數(shù)金錢堆砌上，以天為單位算錢運轉(zhuǎn)的機器，他的偏見或許影響了當時自己同蕭婧雙說話時候的態(tài)度，但他自始至終也都清楚，不管他再怎么回避，這些被自己討厭了很多年的東西都能在一定程度上延長病人的生命，即使那算不得永遠。

他如今的堅決，其實也只是很多很多個齊越凜受苦掙扎日夜裏自己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幻想出來的另一個選擇。

即使知道最后的結(jié)局不會變，但他仍然忍不住幻想起另一條道路，反覆考量當年是不是真的選錯了方向。

如果再重來一次讓他選擇，齊越凜的病從下了定論的那一刻開始就已經(jīng)知道壽命無多，他一定不會讓他在醫(yī)院裏度過最后的時光，被剃掉所有的頭發(fā)，被無數(shù)的導管束縛住手腳和身體，被機器時時刻刻監(jiān)控著身體裏每一個指標，連抬一抬手拿個東西都要擔心會不會碰掉那個暴露在表面，便于隨時推進藥水的留置針。

他熱愛美術(shù)，喜歡看山水風景，在河畔邊同自己此生唯一的摯愛相識相知，在山神的見證下完成過一場充滿祝福和熱鬧的婚禮，經(jīng)過一夜的煎熬等候，才同妻子一起迎接來齊昀舒這個象征著幸福的愛情結(jié)晶。如果那時候他能夠選擇，如果那時候自己和楊靈姝少在他面前表露出傷心，少一點哭泣，他應(yīng)當會從一開始就不再去治療，至多不過靠著一點止痛的藥物度日，或許少活個一年半載，但最后離開的地方絕不會是醫(yī)院裏冷冰冰的，白熾燈照亮的那個方寸一般大的病房。

或許會倒在自己未完成的畫作之前，或許會在曾經(jīng)經(jīng)過的山寨小道上同這個世界告別。離去比留在醫(yī)院裏更加安靜和倉促，但總歸是他自己想要的，熟悉的場景。

時隔這么多年，其實齊昀舒也不知道，齊越凜當年最后自己的想法。他只是遵循著自己和楊靈姝的意愿一直留在醫(yī)院裏，反反覆覆的治，然后不可避免的死去。

“其實，我也不知道對錯。”

“到底應(yīng)該怎么選，才是最好的選擇？”

他好像是在問自己，又好像是在同那個已經(jīng)離開許久的人隔空對著話。齊昀舒沒想過能有朝一日還能有人聽懂這兩句沒頭沒尾的呢喃，在自言自語之后給出自己一個答案。

但倒映裏的人好像聽懂了他的話，李江燃抬起手來，將面前的窗戶往后稍稍推開些許，冷風從窗外拍打上他的臉頰，齊昀舒抬起頭來，見他已經(jīng)調(diào)整過坐姿來，沾著水汽的手指輕輕擦過自己的眼下，好像拂開了一根掉落的睫毛。

“無愧于心，無愧于自己，一切都不會有錯。”

“我想叔叔應(yīng)當也從來沒有怪過你，沒有怪過任何人。”

公交裏小小的廣播循環(huán)著廣告，在間隙裏插播過一條有關(guān)于節(jié)氣的提醒。車門開開閉閉，每一次的停留都是為了駛向下一個站點，迎來送往便利更多有需要的市民。人們在意著關(guān)心著自己每一分每一秒的生活，沈浸在歡愉或悲傷，無趣或充沛的生活裏，沒人在意這輛晚班車倒數(shù)第二排角落裏兩個沈默著靠近的人，食物彌漫著溫熱的香氣，甜甜的板栗從殼裏剝離，綿軟化沙的口感直抵心靈，掃去一片交織的糾纏的愁緒。

“我市天氣助手發(fā)來提醒......”

“立冬節(jié)氣就要來臨......”

“請廣大市民朋友註意穿衣保暖，預防流行性感冒的發(fā)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