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相惜

“我……”姬月看著酒壇中自己的倒影。混沌不堪，只能看出一雙茫然的眼眸。

“世子可以不說。我沒必要聽你的內(nèi)心剖白。”

“蘇姮你很討厭啊……”姬月抬起一只手，遮住自己的雙眼，“你讓人在想傾訴的時(shí)候，被推拒。”

蘇姮抿唇。她知道這樣惹人厭，可即將作為聽眾的這種可能，讓她害怕。一旦對方選擇將所有惶然心事吐露，她怕自己難以承接。

孤獨(dú)的人期待交心，也畏懼交心。若旁人將自己毫無保留地交代，她是否也敢如此？

姬月放下遮眼的手，抬頭看著天上月，問蘇姮道：“你會喜歡我這樣的生活嗎？”

蘇姮笑了：“會啊。在我看來，世子的生活很好。”

姬月驚異地扭頭看她：“這種放縱浪蕩的日子……”

多少人因?yàn)樗x經(jīng)叛道的性格疏遠(yuǎn)他，青樓女子害怕他，高門閨秀譴責(zé)、鄙夷他的作風(fēng)。

蘇姮舉舉酒壺：“若是可以，我也想日日飲美酒、騎名馬、看美人。”

“……”姬月靜默了一瞬，“你不覺得這樣的生活沒有意義嗎？這世上有人為錢，有人為權(quán)，有人濟(jì)世……而我漫無目的，游手好閑。”

“我想，神女造人時(shí)，并沒有告訴人說，‘活著，就要有意義’。”蘇姮笑意恬然。

世上有“月神摶土作人”的故事，晉朝之前，多數(shù)人都是以月神為信仰的。晉朝啟帝一統(tǒng)天下后，獨(dú)尊儒術(shù)，世人對月神的尊奉逐漸消解。

到晉朝中后期，政斗殘酷，憂禍之中，人們尋找精神寄托，這時(shí)，從西秦（今秦國）起源的佛教成為了主流信仰。

天下分崩后，只有如今的魏國，才信奉月神，齊、秦均奉佛教。

蘇姮繼續(xù)道：“我覺得，是人們自己將意義賦加在生活上，或者說，生活的天然意義只是‘活著’本身。

“從另一個角度看，人生這段時(shí)光，本就是用來‘浪費(fèi)’的，你可以浪費(fèi)在大江大河、經(jīng)緯詩書，也可以浪費(fèi)在紅塵情愛、風(fēng)月佳時(shí)，自然也可以百無聊賴。

“我并不覺得，浪費(fèi)在某件事上，就一定比另一件事更值得。

“不同的生活方式本沒有高下之分，只不過在同一具體情境下，會有比較。而這個比較，也只是人世價(jià)值觀下的比較。人家天上的神仙，才懶得管我們中的哪個誰，過得怎么樣呢。”

“噗。”最后一句話把姬月逗笑了，“是這個理。”

“所以，對一個人自己而言，為什么不能接受自己漫無目的的狀態(tài)呢？”蘇姮註視著姬月，“從歷史的角度看，除了少部分留名青史的，世上之人多庸庸碌碌，誰也不比誰強(qiáng)。說到底，別人怎么評說，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怎么看待自己。”

女孩眼中的光太刺目，姬月挪開眼。他道：“蘇姮，你會這么說，是因?yàn)槟惚緛砭褪恰惺潞V定的人啊……”

就像殷墨，知道要什么、該做什么。

“不，沒有人生來就是行事篤定的。即使到現(xiàn)在，我也不是那樣的人。”蘇姮向姬月舉杯，不，是舉酒壺，“若我真是行事篤定的人，我還會陪世子閑逛嗎，比如今天？”

“哈哈哈。”姬月大笑，用酒壇與她碰杯。

他又輕聲道：“既然你認(rèn)為生活無意義……”

“既然我認(rèn)為生活無意義，便不再質(zhì)詢自己在這個世上的意義是什么。人生意義沒什么好想的，”蘇姮眼中是不符合年齡的曠達(dá)，“也沒有非實(shí)現(xiàn)不可的追求。”

“那、沒有意義，你會感到快樂嗎？”姬月的聲音更輕幽了。

“世子該不會覺得，人得常常收獲喜悅，有樂極、暢快之極之時(shí)，才算不虛此生吧？”

“難道不是嗎？”他看他的父母相處時(shí)旁若無人的情態(tài)，看王十一舉酒邀青山的暢達(dá)，看上元節(jié)一戶戶人家共賞花燈時(shí)的溫馨愉悅……

“我以前也以為快樂很重要。有時(shí)候看到別人的生活，覺得他們多開心啊、多圓滿啊，為什么我感受不到？難免顧影自憐。”

蘇姮釋然一笑，繼續(xù)道：“可后來我想明白了，既然承認(rèn)了生活無意義，快不快樂就并不重要。我不會再糾結(jié)自己是否每天喜樂了。

“人不是因?yàn)橛袠房上恚艁淼竭@個世上的。從人生長遠(yuǎn)的平淡來看，我短時(shí)間內(nèi)的心情，實(shí)在微不足道。”

“唔。”

深陷泥濘的浪子終于等到一位旅人，站在另一片淺水洼中，他嘲笑那位旅人落魄不偶，可旅人卻沒有奚落他，反而將爛泥沾在自己臉上，說：“看，即使這樣也能看到漫天星光。”

姬月看著月下少女縹緲?gòu)轨o的容顏，想道，他是什么時(shí)候開始發(fā)覺蘇姮不喜歡自己的呢？大概就是見到這種悠渺眼神的時(shí)候吧。

今夜，他終于得以窺見這如霧渺茫目光下的底色，淡泊與寧靜。這一刻，他為他的淺薄自慚形穢。

“蘇姮，”姬月抿著酒，慢吞吞道，“我真覺得，你是看破紅塵的世外之人。”

“哪裏哪裏，”蘇姮拎著酒壺的手晃了晃，“我才沒有看破紅塵。為什么要看破紅塵？我要賴在這軟紅香土，才不要青燈古佛。”

“別了吧……蘇尼姑。”姬月大笑。

蘇姮不甘示弱：“姬和尚！”

兩人對視，開懷大笑。

姬月突然想起什么，道：“今日，鄭小娘子最后說的話你可有聽到？”

“聽到了，”蘇姮點(diǎn)點(diǎn)頭。

“你是今日與我一道的女子……你不怕么？”

“……我并不信這種冥冥之中的東西，讖言或是詛咒。”蘇姮抬眸看姬月，“而且就算那句話會帶來厄運(yùn)，又如何？世子一半，我也一半。”

今夜歌舞喧囂聲實(shí)在離他們太遠(yuǎn)，以至于姬月把蘇姮的話聽得太清晰。

孟夏熏風(fēng)送來草木清香與水汽，柔情萬種，繚繞身邊，像跨越千山萬水，來宣告即將來臨的豐沛雨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