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光同塵(二)
宵云司詔獄血腥濃重, 猙獰的深紅無盡彌漫。獄中伸出雙雙血肉模糊的手,冤屈聲、呼救聲震耳欲聾。
凌玉枝一行人衣衫盡濕,被一路押往這間黑暗煉獄中。
雨水帶起一路淋漓, 每個人的腳步都堅毅穩(wěn)重。
“走!”
杜冠清腳步虛浮, 身形不穩(wěn),被身后的官兵重重一推,人頃刻倒在臟污的泥水中。冰冷的堅石刺破掌心,一攤泥水瞬時被染得鮮紅。
十四年了……
他爬起身苦澀一笑,原來已經(jīng)有十四年了啊。
十四年前,這間牢籠將他畢生的愿望碾成齏粉,如今, 又要伸出陰詭可怖的手攪弄他破碎的余生。
可他不信, 他不信他的一生都要與黑暗作伴。
十四年前他沒有屈服,十四年后, 他也依舊不會向這些人低頭。
真正的君子能舍棄青云之志,拋卻功名利祿,與過去的所有遺憾和解。
可唯一堅守如初的便是正義。
當冰冷的刑具打到他身上時, 他咬緊牙關(guān),薄唇抿碎一切呼之欲出的聲響。
凌玉枝被獨自帶到一間牢房, 手腕扣上寒冷的鐐銬, 整個人被捆縛在臟污黏膩的刑架上, 她渾身動彈不得, 唯有一雙眼能肆意燃起千萬絲灼熱。
飛蛾撲火, 縱知前方是粉身碎骨,也要震翅高飛, 只為心之所向。
她漆黑明亮的瞳孔點亮周遭的陰沈:“是我指使的,他們都是受我誘騙脅迫。”
秦業(yè)從不覺得世間有任何一個人不畏懼這些刑具帶來的疼痛, 更遑論眼前區(qū)區(qū)一介女子。
他看慣了被綁在這裏的人向他哭訴求饒,以至于眼前的女子這般堅毅地盯著他,使他心中燒起一團怒火。
“你是真不怕死?”他婆娑過蘸了鹽水的鞭身,冷一抬目,“但愿你受過這裏所有的刑具之后,還能這樣看著我。”
凌玉枝渾身都在細微顫抖,她強止上下闔動的牙關(guān),將涼透的指尖深攥在掌心。
沒有人不怕疼,她也怕。
上次敲登聞鼓受刑,是在明亮威嚴的公堂之上,人人不過肉體凡胎,就算被打死在那,她為公正而死,也絕不后悔。
可這次是在不見天日的地獄之中、是被放逐生息的寂滅陰冷之處。若在這低頭求饒,便等同于永遠臣服于邪惡奸祟。
世間如秦業(yè)這種人,便會永遠將女子九死不悔的信念與不肯退步的訴求斷為嘩眾取寵的妄想。
她直視他,以話音當做利器,擊入他陰鷙的眼中,“到那時,我若能爬起來,若還有一口氣在,我就會繼續(xù)說,繼續(xù)寫,讓我的文字傳便世間各處。”
秦業(yè)猛然掐住她的下頜,幾乎掐碎她的頜骨,一鞭子揮到她身上。
“啪!”
長鞭抽破她的衣襟,劃出一道通紅的血痕,這一鞭,皮開肉綻。
凌玉枝感到口中泛起腥甜,被咬破的唇綻出血珠,額角布滿細汗,眼底也不自覺涌出溫熱,若是除卻捆綁的鐵鏈,她幾乎要失力倒地。
這種痛,是想讓這具血肉身軀順應(yīng)臣服的兇狠,削人肌骨,抽人心魄,比棍棒加身還令人難熬。
“這才一鞭子。”秦業(yè)冷笑,眸中彌漫騰騰殺氣,“那么你眼下認為,你這卑賤之軀,還能爬的起來嗎?我從不對女子用此等刑具,因為常常我還未下手,那些軟弱之人早已嚇得痛哭流涕,跪地求饒了,不如你也求求我,我可以考慮讓你舒坦一些。”
“你看不起女子……”
凌玉枝渙散的瞳孔逐漸凝成一點,干涸的喉嚨破碎咳血,斷斷續(xù)續(xù)地喘息,“你沒有母親,沒有親人姊妹嗎?今日若是她們站在刑臺上,你也會朝她們揮鞭,對她們說,你不過是一個低賤的女子嗎?”
“你看不起女子,你心狠手辣,殺人如麻……”她眼簾微闔,已撐不起一絲力,仍朝他冷淡一笑,“可縱使是如你這般令人聞風喪膽的酷吏,也照樣被女子玩弄于鼓掌之間。”
秦業(yè)手背遒勁的青筋突起,又是一鞭揮到她身上。
凌玉枝腦海震鳴,晃見一道血紅之色翻涌,她將指甲深嵌進血肉,抑制住想高聲嘶喊的沖動。
“你覺得……你覺得女子軟弱可欺,要依靠……你們這些男人……的庇護才能小心翼翼地活著,可我、可我看你,才是真的愚不可及……總有一日……總有一日,你所不屑一顧的,會令你震顫后悔……”
她說完這句話,鋪天蓋地的疼痛如雨點般落到身上,全身已找不到一處好皮肉。
但即便疼昏過去,她也沒有向他求饒一個字。
燈火通明的宮殿中,御醫(yī)搖頭退出。宮女端著熱水接連退下,只留下滿殿苦澀的藥味。
溫迎獨自躺在榻上,喉嚨已刺痛嘶啞到發(fā)不出一絲聲響,淚珠不斷從眼尾滑落,打濕了面頰下的一方枕巾。
再也經(jīng)受不住風霜摧折的病軀如一盞迎風躍動的殘炬,倏然便要熄滅。
傅長璟將宮人一一驅(qū)散,合上殿門,走向她的每一步都如行走在利刃之上,震痛刺骨。
溫迎察覺到身前覆t上一團濃重的陰影,可散盡神采的眸中再也泛不起一絲波瀾,只默默盯著簾帳入神,熱淚似江流奔襲,源源不斷。
“阿迎。”傅長璟腦中繃斷了最后一根弦,眼中的淚漾起破碎的光影,拉著她的手一遍遍喊她,“阿迎,我們還會有孩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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