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品不疾不徐地說著，并不否認(rèn)閔于煥所說的事。

“兵在誰手上誰說了算不是么，姜宗輝我拉不攏，他又不肯聽話，沒辦法就只能讓他先休息一陣了。”

其實真正的原因閔于煥沒有說，那夜州府的大火燒紅了半邊天，在泛著詭異紅色的夜空下他卜出了一個兵患的卦一直讓他惴惴不安。他想象不出來梁品這個溫文爾雅的書生能跟兵患沾上什么邊，可萬一有別的人節(jié)外生枝呢，所以他一來就要讓吳州兵馬在自己掌控之下。

閔于煥的話梁品信了，姜宗輝不是閔于煥拉不攏，而是誰都拉不攏。離開之前梁品去找過姜宗輝，告誡他不要和閔于煥走太近，若非必要交道都不打最好，可姜宗輝嗆他一句：“我為何要聽你的話？別以為你現(xiàn)在成了刺史就可以對我指手畫腳的，白面書生一個知道些什么！我打仗的時候你毛都還沒開始長呢。”

梁品知道姜宗輝對于他來當(dāng)這個刺史是不服氣的，以往江太安說的話姜宗輝能聽進(jìn)去兩句純屬是因為江太安年紀(jì)大，而他梁品還遠(yuǎn)遠(yuǎn)不夠格。既然姜宗輝聽不進(jìn)去話，他就只能讓姜宗輝沒力氣去上閔于煥的當(dāng)，順便再挫挫那人的銳氣，讓姜宗輝知道他的話還是有聽的必要的。

“你們想要把我知道的事掩蓋下來，大可以在我去燕嶺湖的路上神不知鬼不覺地把我解決掉，我有些不明白你為何要花心思去兜圈子。”

“此言差矣啊梁刺史，萬不可妄自菲薄。閔相可是個惜才的人，你能在江太安和他的威壓之下找出他這個秘密，他老人家可是欣慰得很，特地囑咐我好好對你。你之前在御史臺是大材小用了，裴廷馬上也要致仕了，王太傅對你一直都是不冷不熱的，以后誰來提拔你？所以呀梁刺史來我們這邊，我向你保證你能得到重用。吳州刺史的位子只是一個見面禮，等旱情結(jié)束之后就是你重回長安之日，那個時候你想想，刺史之上的職位是幾品了？”

說這話的時候閔于煥沒有插科打諢，他是真心實意在勸梁品歸入閔寸蕓的陣營，這是對梁品來說最好的選擇。

“所以你這來是替你爹當(dāng)說客來了？”

“那是自然，不然你以為呢。所以啊，你就別再把收稅的事拿到我們眼皮子底下晃悠了，我無所謂……”閔于煥掃了一眼閉著的大門，壓低生意說：“跟在我后面的那個胖子可沒那么多耐心了，那個人嘖嘖，陰險得很。”

“所以你是知道你爹貪稅了？”

“我知道啊。”

梁品覺得不可思議，他怎么能把那句“知道”說得這么無所謂。

“閔于煥，你爹可不是普通的貪墨，吳州新稅法不施，相當(dāng)于吳州三十萬人每一個人都在給你們家上供。你在吳州待過應(yīng)當(dāng)知道裏面有多少人連吃飽飯都困難，你們呢人家辛苦一年的收成神不t知鬼不覺就被拿走了。你的那些田黃紙鎮(zhèn)、象牙擺件都是民脂民膏，閔于煥你晚上睡得著么，怎么還有臉來勸我跟你們同流合污。”

“睡還是睡得著，我也知道這些事?lián)p陰德，所以我總是咒我那爹死快點(diǎn)。可是你有沒有想過閔家怎么可能吃得下那么多錢，我爹替誰收的？還不是替皇上收的，不然建宮殿和皇陵的錢是從哪裏來的？皇城下驕奢淫逸的日子是怎么維持的？

所以梁兄，別傻了，這件事根本就不是你能奈何的，朝廷早就爛透了，刮骨療毒都治不好了。誰能搞到錢，誰上朝的時候就能往前站，從古至今朝朝代代都是如此。就算你現(xiàn)在站出來奏到皇上跟前，皇上礙于面子草草處置了，你信不信第二天還會換個人換種方法繼續(xù)搜刮。你做的一切不過是螳臂當(dāng)車罷了。”

閔于煥叫了梁品“梁兄”，連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這些話不是他站在閔家的立場上說的，而是他自己想對梁品說的。

梁品臉上的神色暗淡了，無力之感向他襲來，閔于煥說得有道理，他心裏十分清楚。可難道就只有妥協(xié)一條路了嗎？他也要成為盤剝百姓的幫兇嗎？

“當(dāng)年我考進(jìn)士時，有一策論題為‘論儒者可與守成’，我寫了一句‘儒者之言多空談而少實用’，托你的福我坐上了刺史的位子，從前記背的那些空言套話終于可以用之于實地，我不想成為當(dāng)年我所指摘的‘儒生’，我不想成為自己厭惡的人。”

當(dāng)年的少年意氣大多都在仕途中消磨殆盡，梁品說了很多當(dāng)年的不屑之言，做了很多當(dāng)初的不愿之事，但良知的底線和為官的本心他始終不敢妥協(xié)，不然他就不再是他了。

閔于煥見自己說干了嘴巴結(jié)果還是等來了這么一句，氣得直灌涼茶，開始放起了狠話：“若你要堅持，后面就不是在這裏說說話這么簡單了。不能把你招至麾下，就只能把你和秘密一起埋葬了。”

梁品笑了笑，看不出一絲懼怕的神色。

“到了那一天記得給我挑個吉日。”

閔于煥把手上的茶杯重重一擱，拿起扇子氣沖沖丟下一句話就要往出走。

“油鹽不進(jìn)！這吳州的風(fēng)水指定有問題，一個個倔得跟驢似的！”

“哎！你怎么走了，治旱的事還沒說呢！”梁品忙把人叫住。

閔于煥邁過門檻，頭也不回地說：“我來吳州是來治旱的嗎？以后這種事都別來找我。”

閔于煥氣鼓鼓的背影才消失在梁品的視野裏，下一刻卻帶著一副見了鬼的表情折身回來了，甚至栓上了門，接著在屋子裏亂轉(zhuǎn)似地想找一個藏身之地，嘴裏一直念叨著“完了完了完了”。

“怎么了？”

梁品不明所以，起身想出去看看是誰讓閔于煥如此驚慌。

“快快快，給我找個可以藏的地方。”閔于煥在桌子底下、椅子背后藏著試了試，似乎都不太妥當(dāng)，不斷在別的地兒試著。

“誰來了？那個地方你擠不進(jìn)去……”梁品話還沒說完，一個花瓶擺件就被打碎在地。

“吳州這么有錢，怎么州府都不修大點(diǎn)！”閔于煥嘟嘟囔囔地抱怨著，起身一看，梁品竟想要把門打開。

“哎哎哎，別開門別開門！”閔于煥的心就像花瓶一樣差點(diǎn)在胸腔裏炸開了，壓著聲音急忙阻止著梁品。

“你倒是跟我說到底是誰來了啊？我不知道是誰我一會兒要怎么做？”

閔于煥定在原地扭捏著有些不愿開口，梁品做勢就要去抽栓把門拉開。

“別別別我說我說，是……是溫姑娘。”

溫惠昨晚就差人遞帖子說要來拜會他，閔于煥告訴底下的人，無論溫惠什么時候來找他都說他不在。可她怎么就到州府來了呢？

梁品恍然大悟，隨即嘴角綻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閔于煥怕溫惠。

閔于煥心裏慌得很，管不了梁品那笑是嘲諷還是看熱鬧，只說：

“所以你明白我為什么這個樣子了嗎？梁兄，我的梁兄，你要幫我。我藏在這裏可以嗎？”

閔于煥蹲在盆架后面，似乎他覺得黃銅盆把他臉給遮住了也就把他這個人給遮住了。

“你托著銅盆頂在頭上裝成是個盆架比蹲在那裏更容易糊弄住她。”梁品看熱鬧不嫌事大。

“那怎么辦？”閔于煥站起來，愁眉苦臉地掃視四周。

就在他冥思苦想之際，梁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猛地將門拉開，換上一臉和煦如春風(fēng)的笑意對著外面說：“溫姑娘你來了，我跟閔巡察在談事，你先進(jìn)來坐坐吧。”

閔于煥僵在了原地，但內(nèi)心卻在咆哮：“梁品！我跟你勢不兩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