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自己一時之間感受到好多情緒：對這被親手結(jié)束的短暫人生，難以形容的哀痛；對學(xué)校的憤怒，一個無趣得令人透不過氣的地方，竟因為喝酒而對這個男孩做出這么重的懲罰；而最令人害怕的是，我覺得自己哪天也會在宿舍的樓梯間吊死自己。為什么我在學(xué)校沒有認識他？為什么我以前覺得自己是唯一苦悶、憂愁的人，而這個最受同學(xué)喜愛的男孩也有這么多相同的感受？為何竟然沒有人知道他心里有這么沉重的壓力？高二時，我躺在宿舍里，感受到深沉的悲慟，我被這個世界和生活所困惑……哦，我就活在里頭。我知道我不會走那一步，我真的不會。但我覺得自己離那樣的可能性好近。是什么樣的情形（勇敢？病態(tài)？孤立？）竟可以把一個人推上那終極、絕命的邊緣，到想要舍棄生命的地步？”隔天她又補充了幾句：“他的死，使得所有無法回答的問題，變得更加尖銳——我現(xiàn)在為了那些一定要找到答案，卻又不可能有答案的問題感到迷茫。”基本上，這就是自殺者留給生者的愁云慘霧：不單單是失去了某人，還有未能及時勸這個人打消念頭，未能及時與他溝通的懊悔。人們都渴望能及時與自殺者溝通。“如果早知道”是自殺者父母的心愿，讓這種事情發(fā)生又受其驚嚇的人們，絞盡腦汁思考自己哪里做錯了，早知道應(yīng)該怎么做就好了。

自殺需要理由嗎？

但是說什么都沒用，說什么都無法減輕自戕者的孤寂。凱·杰米森有一次情緒極端混亂的時候，產(chǎn)生了自殺企圖，她談到這則痛苦的故事：“無論大家付出多少愛——滿滿的愛——都沒有用。溫馨的家人與優(yōu)越的工作都不足以助我抗拒痛苦與無望；即使是再強烈的熱情與浪漫的愛，也是一樣。沒有任何熱情和溫暖的愛可以穿透我的厚厚外殼。未來的路寸步難行，而且我相信（毫無疑問）我的親人、朋友和父母都寧愿我消失于人間。無論如何，我原來的面目，已經(jīng)沒有剩下多少，我想，若我死了，就可以省去大家徒勞的力氣和善意。”把自己看成是別人的負擔(dān)是很常見的想法。有位自殺的男人在遺書中寫道：“我仔細想過，若我死了，對朋友和親人的傷害會少一點。”

我不會因巨大的悲愴而自殺，但是突如其來的小小憂郁卻可能把我壓垮，我覺得很諷刺。廚房里堆滿骯臟的碗盤，我一點清洗的力氣都沒有。或許我哪天會自殺也說不定。或者——看，火車開來了，我是不是該跳到鐵軌上。該不該跳呢？但是我還沒下定決心，火車就進站停好了。這些思緒就像一場白日夢，雖然覺得很荒唐，但我知道，這種想法是存在的。我不愿為了這種想法而死，我也不想訴諸暴力，但從某種荒謬的角度來看，自殺可以讓事情簡單一點。我若是自殺了，就不必修屋頂、割草坪或者洗澡。哦，想想看，不必再梳頭是多么美好的事情。我和強烈自殺意念的對話讓我相信，企圖自殺的念頭，可能是這種感覺所促成的，而非我在最低落的憂郁時那種徹底的絕望。這是一條突然閃過腦海的出路，它不一定是郁悶的感受，但可能會發(fā)生在不愉快的時候。我也知道那種想要趕走憂郁，但除了自殺之外無計可施的感受。詩人米蕾這么寫道：

痛苦，我真必須與你，共處一室

就這么度過一生？——共用我的爐火，我的床鋪

共用——哦！最慘的事情！——共用同一個腦袋？

而我喂養(yǎng)自己的時候，也是在喂養(yǎng)你嗎？

當苦惱愈來愈龐大沉重，難以負荷，無助帶來的疲憊和失去理智思考的能力，逼得你只想斬除痛苦，而不是拯救自己。寫這本書的時候，我和為數(shù)甚多的自殺幸存者談過，其中一位特別令我驚異。我在他因自殺躺進醫(yī)院后的第二天進行訪問。他事業(yè)成功、受人歡迎、婚姻美滿，住在風(fēng)光明媚的美國海岸城市郊區(qū)，在一家生意興隆的餐廳擔(dān)任主廚。他苦于斷續(xù)發(fā)作的憂郁癥，但兩個月前以藥物療法治愈了，他覺得以后不必靠藥物也可以好好過日子。他沒有跟別人提到停藥之事，但是逐漸地降低劑量，幾個星期后就完全停止服藥。頭幾天還不錯，但他腦海中不斷出現(xiàn)強烈的自殺意念，這些意念與他的憂郁癥狀沒有關(guān)系。他還是正常工作，但心里老是不斷地自責(zé)。終于，他下了決心，堅決地相信世界沒有他會更好。他把生活中待處理的事情處理好，安排了后事，接著在某天下午，他覺得時候到了，于是吞了兩罐止痛藥。事情進行到一半，他打通了電話到妻子的辦公室跟妻子道別，好讓她了解他自殺的原因，希望她能體諒。她一開始還懷疑他是在開玩笑，但馬上就發(fā)現(xiàn)他是說真的。通電話的同時，他還瞞著她繼續(xù)一把把地吞藥。最后他因她一直在駁斥他的想法而惱怒，于是說了再見并掛了電話，吞光其余的藥。

警察不到半小時就趕到現(xiàn)場。這個人發(fā)現(xiàn)有人來干擾他的計劃，自己決定出門和外頭的人聊天。他解釋說他妻子有點神經(jīng)不正常，造成大家的麻煩讓他很愧疚，大家不必為了這點小事趕來。他知道，若可以和警察周旋個把小時，止痛藥就會摧毀他的肝功能（他事前仔細做過研究），他心想，就算不能把警察支走，至少也要擋住一陣子。他燒水泡茶請警察進來喝一杯，冷靜的態(tài)度讓他們以為這只是起謊報事件。他的確拖延了警察的行動，但警察說他們必須阻止可能的自殺企圖，無論如何要請他去一趟急診室。他及時接受了洗胃。

訪談進行時，他敘述整個過程，好像是敘述一場夢一樣，“我在夢中扮演讓人不知該如何是好的角色，但為什么我是這個角色，我也不知道。”經(jīng)過洗胃之后，他慢慢恢復(fù)過來，而且受到驚嚇，但他的頭腦還是十分清楚。“我不知道為什么會想死，”他對我說：“但我可以告訴你，我昨天做的事情是十分理性的。”我們進一步深談，“我確定這個世界沒有我會更好，”他說：“我仔細想過了，我若死了，對老婆會有多好，對餐廳會有多好，對我又是大解放。這就是奇怪的地方，這個想法看起來實在太妙了，太聰明了。”

從自己的妙點子中撿回一條命，使他大大松了一口氣。他那天在醫(yī)院的樣子不能形容為神情愉快，與死神的搏斗把他給嚇壞了，看起來好像空難幸存者一樣。那天他的妻子一直陪在他身邊，他說他愛她，也知道她愛他。他喜歡自己的工作。或許是潛意識的什么東西在作用，使他在動手了結(jié)自己的當口，打通了電話給妻子，而不是只寫份遺書。若真是如此，他心里會舒服些，因為他的理智曾經(jīng)遺忘了這些東西。我問醫(yī)生這位病人要在醫(yī)院待多久，他說起碼要等到診斷出他精神的問題出在哪，藥物在血液中的濃度也穩(wěn)定了為止。“他現(xiàn)在的樣子看起來好像可以回家了，”醫(yī)生說：“可是昨天來這里之前，他的模樣也是健康得很。”我問這位男士會不會再興起自殺念頭。這問題就好像要他預(yù)言別人的未來一樣。他搖搖頭，用蒼白又迷惑的表情看著我說：“我哪知道？”

自殺需要理由嗎？

他的迷惑和挫敗感在自殺者中十分常見。喬爾·史密斯，一位住在威斯康辛州的男士，曾多次企圖自殺，他在給我的信中說：“我很孤獨。我認識的憂郁癥者中，十之八九都有或多或少的孤獨感，他們丟了工作，家人和朋友都躲得遠遠的。我開始有自殺傾向。只剩最后一位護衛(wèi)——就是我自己——依然堅守崗位，不過，這位護衛(wèi)太危險了，他開始成為毀滅行為的擁護者和執(zhí)行者。”

我母親自殺的那天，我二十七歲，我了解并且確信母親自殺的原因為何。她當時在癌癥末期。事實上，她是在我父親、弟弟和我的協(xié)助下自殺的，而且當時，我們感受到了家人共處的溫暖。我們都相信這么做是明智的抉擇。不幸的是，許多自認做了明智抉擇——如《最終的出路》的作者德瑞克·漢弗萊和杰克·凱佛基安（曾協(xié)助七十多位病人自殺的美國醫(yī)生）——似乎都認為理智指的是“不拐彎抹角”。要做這種明智的抉擇不是件容易的事。它是緩慢、紊亂、古怪的過程，是極為復(fù)雜的糾葛，就像會讓人想要結(jié)婚的愛情經(jīng)驗一樣。母親的自殺是我生命中的劇變，但我欽佩她的抉擇，也相信那是正確的決定。這件事令我十分苦惱，總是不敢想起或談起它的細節(jié)。它已成為我生命中不可否認的事實，無論誰問起，我都得勇敢說出來。但這事實，就像埋在內(nèi)心里的刺，時時折磨著我。

行動者妄想能夠在“理智的自殺”和其他自殺之間劃清界線。說穿了，自殺就是自殺——從某些角度來看，無論發(fā)生在誰身上，都是魯莽、凄涼、致命的行為。“最好”和“最糟”之間的主要差別不在于本質(zhì)，而在于程度。理性的自殺一直是流行又恐怖的想法。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群魔》中的敘事者問道，是否有人是頭腦清楚地自殺。“很多，”基里洛夫回答：“但以一種偏見來看，會有更多，全都算。”當我們談到理性的自殺和非理性自殺之間的差別時，我們其實是詳細描述自己或社會的偏見。有人自殺是因為他痛恨自己的關(guān)節(jié)炎，這看起來是他有自毀性格；有人自殺是因為她預(yù)料自己無法忍受癌癥的痛苦和難看的死相，這看來卻可能十分理性。

最近英國法院有項裁決，醫(yī)院有權(quán)違抗一位糖尿病厭食癥者的意愿，對她進行強迫灌食和注射胰島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