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緊張吧?”
陳洪搬著側邊的那把椅子,搬到于可遠身前放下了,像個和藹可親的長輩緩緩坐下,“怎么說,這里有一半人對你都有提攜之恩,對你抱有萬分期待,可不要讓黃公公、高大人和陸大人失望啊!”
于可遠站在那里望著他,心中思索著措辭。陳洪埋著頭,望著由大理寺和刑部共同擬定的卷宗,慢悠悠道:“根據錦衣衛調查,你在山東期間,素來不曾和羅龍文等一干人交往,羅龍文通倭,你是如何知曉的?”
于可遠一怔。他沒想到陳洪會當著眾人的面拋出這個問題。在明知自己得到皇上青睞的情況下,陳洪不會為難自己,他不可能這樣蠢……想到這里,于可遠抬頭望著陳洪,見他表情依舊平淡,眼含笑意,根本不給自己機會開口,便自顧自地接著話茬道:“讓咱家猜一猜……”“請慢。”
但話不等說完,那邊,嚴世蕃便叫住他了,“陳公公是否應該先讓他自己說?”
陳洪抬頭笑望了一下,又拿起另一份卷宗,還是不肯給于可遠說話的時機,“這里有錦衣衛上呈的另一份情報,情報中提及,在你向錦衣衛舉報羅龍文通倭后的當日,張居正同時派人到浙江、徽州和江西。于可遠,你得到的這份消息,是否和張居正有關系呢?”
于可遠的手僵住了。他慢慢望向側面的高拱,投來詢問的眼神。但高拱更是丈二摸不著頭腦,他也猜不透陳洪的心思。至于嚴世蕃等人就更迷糊了。張居正還曾派人到徽州和江西?這是他們根本不知道的情報……陳洪說出這番實情的目的是什么?希望自己和張居正攀咬起來?他好坐收漁翁之利?似乎并不這樣簡單。在尚未看清楚局勢前,嚴世蕃決定靜默。從高拱那里得不到提示,陳洪又是個老狐貍,壓根看不出情緒,于可遠只能一個人度過這個難關。在這一瞬間,他腦海中迸射出超多的信息。追尋一個人的目的,大概從他所講的話里尋些端倪。陳洪的目的是顯而易見的,以倒嚴之舉甩脫與嚴黨的干系,由他充作急先鋒,并向裕王遞交投誠狀。既然最終的目的是保身和投誠,他就不大可能得罪裕王黨的成員。張居正儼然是裕王黨扛大旗的人物,否則不會被封為世子的侍講。拉張居正下水有好處嗎?有,但很少。說得通俗一些,就是賣人賣把柄。將同陣營的人賣掉,加快局勢進展。陳洪這番話,無疑是給嚴世蕃他們攻訐的機會,讓他們翻羅龍文的大案。但翻案需要時機,這是極有蠱惑性的一個誘餌。不利也只是對張居正一人的,從大局考慮,加快了嚴黨和裕王黨的最終對決。這番話一說,結果只有兩個,要么就是保張居正,不給嚴世蕃等人翻案的機會,立刻打死。要么就是繼續“混水摸魚”,等羅龍文案被翻。所以,陳洪這樣做,還是在逼著裕王黨走路。看似明智,但塵埃落定后,很難不會被秋后算賬。畢竟,誰也不希望自己的隊友在未經自己同意的情況下,將自己推向有可能粉身碎骨的深淵吧?說到底,陳洪還是沒有認清現狀。他雖是司禮監首席太監,但他的一切都是嘉靖給的,沒了嘉靖,對于裕王來說,他連根雜草都算不上。這樣抬高自己的身價去算計,只能遭到反噬。但這都是后話了。沉吟了好一會,于可遠再次望向高拱。這時高拱顯然也明白過來,知道陳洪的打算。在這里,能為清流做決定的,唯有他一人。于可遠望向高拱,就是希望他拿個主意,到底要不要將張居正暫時拋出來。他人微言輕,又受張居正庇護,這個決定無論如何都不能由他出。高拱最終還是點頭了。這時,于可遠便要凸顯自己的智慧。“回稟公公,當初在山東,因牽涉汶上縣通倭一案,本族全族人皆被汶上縣知縣畢劍逮捕,被關進提刑按察使司的衙門,并未有任何大人向小的透露消息。張大人當時任布政使,于情于理都不該與小的私下接觸,傳遞消息自然是不能的。”
陳洪的手停住了,將卷宗慢慢擱回案前,滿眼疑惑地望向于可遠:“照你這個說法,張居正竟能未卜先知,先錦衣衛一步去調查羅龍文……在沒有朝廷旨意的情況下,調查一位朝廷官員,這似乎不太合乎規矩。當然,這些都不是重點,重點是你的消息從何處得來?”
“是有人告知小的,但那人蒙頭蒙面,連聲音也是刻意偽裝過的,是在一個暴雨狂風的深夜隔著窗戶告知……小的并不知那人身份,但能敏銳地洞悉這個跨省的消息,小人以為,并非地方官員所能辦到,應該是在朝廷有消息來源的。”
陳洪初時聽著還很不悅,但聽到最后那句,繃緊的臉便漸漸舒展了。他沒想到,于可遠竟然會說出這樣一番“油”的話,讓他這個掌印太監都驚嘆了。在官場,無論做上做下,想要做得長久,便要吐出“空”和“恭”二字。恭字簡單,就是卑恭折節,脅肩諂笑之類,分直接、間接兩種,直接是對上司而言,間接是對上司的親戚、朋友、丁役及情人而言,突出的便是“打狗也要看主人”。“空”之一字,簡單來說就是空洞。文字上,凡是批呈詞、出文告,都是空空洞洞的,其中奧妙很難細說。但在軍政各機關壁上的文字,你仔細讀過便會恍然大悟了。二是待人接物,隨便辦什么事,都是活搖活動,東倒也可,西倒也可,有時辦得雷厲風行,其實暗中藏有退路,如果見勢不佳,就從那條路抽身走了,絕不會把自己牽扯進來。于可遠這番話相當講究,前面撇清了張居正的關系,這是晚輩對長輩的“恭”,是保護。后面這番話看似仍是在撇清,但也照顧了陳洪的意圖,他并未發表自己的見解,而是把答案拋給陳洪自己。因為于可遠話里說得已經很明白了,“應該是朝廷有消息來源的”,當時在山東能夠有朝廷消息來源的,只有楊順、路楷、張居正、陸經和吳棟五人。看似范圍很大,楊順和路楷是受害者,陸經和吳棟是皇上的人,更不可能主動參與,實際上只有張居正一人。但這樣說,既不得罪人,又給自己安排了退路。“在朝廷有消息來源的……”陳洪慢慢望向了所有人,“諸位大人以為會是誰呢?”
既然已經將張居正拋出來,與其由嚴世蕃那邊挑起話頭,不如將主動權握在自己手里,高拱先一步發言了:“公公,是否把張居正喊來,當面詢問一番?也好釋去大家心頭的疑惑。”
“不必喊。”
陳洪慢笑著,“張居正現在就在翰林院,被我請在二堂喝茶呢。”
他早有準備!嚴世蕃心里咯噔一聲,連忙道:“陳公公,既然牽涉著汶上縣通倭大案,是否請刑部和大理寺的人來?”
他們在刑部和大理寺是有很多關系的,但這里并沒有,太被動了。“不必不必,羅龍文通倭已經定案了,誰還能為他翻案不成?眼下我們只是論鳥船,因這四個官員涉險通倭,和山東這個案子有些聯系,張居正或許知情,我們簡單詢問一番,若真有貓膩,再向皇上請示也不遲。”
陳洪是打定主意,在翰林院就將嚴世蕃等人拿下,根本不給他們反駁的機會。張居正被兩個太監請來了。張居正走進值房的中央,朝著左側的陳洪和黃錦畢恭畢敬地拱手,“見過陳公公,黃公公。”
然后環視一圈,一一拱手道:“見過諸位大人。”
眾人依次朝著張居正還禮。禮畢之后,張居正到值房里面搬來一個凳子,放在了高拱旁邊,然后坐下。高拱的臉向他湊近:“太岳,今天這個事,陳公公事先和你商量過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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