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初冬,尤其是城內的冬天,早晨是很美麗的。諾大的紫禁城都被蒙上了一層薄薄的霧氣。太陽照射出來,地面會結下一層冰霜,然后開始慢慢融化,冒出騰騰的熱氣。當你居在高處,倘若起得足夠早,便能看到這些霧氣。在草垛上,在沿街小販的帳篷上,在谷秸上,甚至行人呼出的每一口其,都會緩緩上升。而崔巖如同一層薄紗,不斷盤旋向上,纏繞在每一棵被凍結的樹頂。大地一片光明,紅日初升,迎著官道,幾輛馬車飛奔入城內。說是要起來,燈都沒開,欠起身就能燃起,但兩個人誰都沒有動。“沒想到今年雪來得這樣急,這樣一下,只怕路不會很好走。”
高邦媛想,之前推算應該是昨晚,鄧氏和阿福就到了,但沒來成,應該是下雪耽誤了。于可遠唔了一聲,“雪剛下,再遲,今天上午也一定到了。”
“還是去城外看看……”她這句話接得太急,于可遠回過神來,笑瞇瞇道:“是想讓阿母和阿福幫你?”
高邦媛本來想說自己誰也不需要幫,但看到身體又肥了好幾圈,話到嘴邊就變成了:“我想念阿母和阿福還不行嗎?”
高邦媛有點不講理,牢牢抱住他的腰:“我不管,阿母和阿福肯定會憐惜我,若她們都說我不必吃那么多,你不準再逼我。”
雖然是在抱怨,聲音卻溢出幸福來。于可遠苦笑,又感覺到一種淡淡的甜意。他倒不是非要高邦媛吃得多胖,若只是吃得胖,身體沒力氣,臨產的時候反而危險,這幾日不僅讓她多吃,還要常走動,多鍛煉,竟比沒懷孕時還要累。這是他的妻子,他的孩子。她們不安全,他便食不甘味,睡不安寢。高邦媛也不像以前,最近很纏人,還總是抹眼淚。或許,有了孩子的女人往往是多愁善感的。去高府時,高夫人也抽空囑咐過于可遠,現在高邦媛與往日不一樣,她說什么就是什么。甭管多荒唐不合理,哪怕是無理取鬧,那也一定是有理,也一定要遵從的。務必在這段時間百依百順,逆來順受,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只是原話沒有這樣露骨,但意思就是這層意思,于可遠絕對沒有領悟差了。于可遠抱著高邦媛說了好些話,到底說些什么,其實連他自己都沒記清楚。只是輕聲呢喃,細語紛紛。外面不一會便是風緊雪嚎,屋里卻暖意十足。高邦媛躺的有些累了,摁著于可遠的胳膊,小聲說:“給我唱首歌吧。”
“啊?”
于可遠一愣神。高夫人說,要說好聽的,要百依百順,要體貼入微……但沒說還要載歌載舞彩衣娛妻啊!“你……你給我唱一個嘛,就一首……”高邦媛聲音比蚊子還細,磨得于可遠渾身都在起雞皮疙瘩,心里更是癢癢的,“你都會作詞作曲,肯定也會唱歌的。”
于可遠很為難:“可我真的沒唱過……”“那,那哼個小曲,我想聽你家鄉的。”
高邦媛拉著他的手,蓋在小腹上,“不是我想聽,是你的骨肉想聽。你就權當哄自己兒子女兒睡覺吧!”
于可遠感覺自己汗漬都要流下來了,想了想,終于做出艱難的決定:“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唱著唱著,于可遠忽然聽到高邦媛哽咽的聲音,有些慌張地說:“別哭,哎,你別哭啊……不是說這會兒不能哭嗎?都怪我,不該唱這首歌的……”高邦媛緊緊握住于可遠的手,“你現在的身子可不是自己一個人的,你還有阿母,有阿福,有我,還有我們的孩子。什么夕陽山外山,什么知交半零落,我不準你離開,不準你冒險。”
“好,我都答應你,我哪里都不去。”
于可遠小心翼翼地將高邦媛擁在懷里,輕輕拍著她的背。高邦媛又撲哧一聲笑出來:“你打哪兒學的?”
于可遠小聲道:“我不記得了……不好聽吧?算了,我……”“好聽,很好聽,只是這首小曲有些傷感,像是在送別……”高邦媛在他懷里蹭了兩下,換個更舒服的姿勢躺著,“接著唱啊。”
于可遠的汗冒得更兇了,只能硬著頭皮繼續唱,“一壺濁酒盡余歡,今宵別夢寒……問君此去幾時來,來時莫徘徊……人生難得是歡聚,唯有別離多。”
高邦媛似乎是在回想著什么,良久才笑道:“真好聽。”
于可遠看她喜歡,便也松了口氣。他很喜歡李叔同的這首《長亭外古道邊》,作為中國驪歌經典的傳唱作品,其詞美意深,曲調悠遠,放在古代更是令人回味無窮。只是大門沒有開著,二人并不知道那幾輛馬車已經進了京城,從馬車下來的俞咨皋、俞白和俞占鰲幫鄧氏和阿福背著大包小包便進了院子。一群人停在屋外,聽著于可遠所唱的曲子,并沒有敲門,而是越聽越動容。“好小子!”
見他終于唱完,又傳出高邦媛的笑聲,俞咨皋才輕喝一聲。“俞大哥!”
于可遠聞聲攙著高邦媛起身,然后驚喜道:“一定是俞大哥接阿母和阿福進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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