眨眼間便過了冬至。大雪嚎嚎地下,北風呼呼地吹,雪后的北京城外變成了茫茫然白世界。大一早,厚厚的積雪便封鎖著寬敞的莊稼院。高禮指揮著一群傭人們忙著清掃自家院里和門前的積雪。自從搬到北京城城郊,他道法也不悟了,每日遛遛狗,看看書,過得相當瀟灑。但最近他不瀟灑了,姑爺把懷有身孕的女兒送到莊子住,說莊子環境好,最適合養胎。高禮一開始還沒覺得有什么,用心照顧兩日,哪料姑爺將親家母和他妹妹也送到莊子上住,然后北京城開始戒嚴,大批一批的官兵日夜巡邏。京城內外彌漫著一種壓抑恐怖的氛圍。高禮知道,應該是宮里出事了。他幾次詢問姑爺,姑爺只讓他不要操心,什么事都沒有。這天,高禮養的三只狗在莊稼院跑了起來,互相追逐,然后瘋狂撕咬,在雪地上打滾兒。阿福攙著高邦媛,兩個人穿得像個球,里三層外三層,在干凈的石板路慢逛著。阿福指著那條雪白的大狗,“嫂子,你看它,每次打架都被另外兩只欺負。”
高邦媛笑著,“誰說不是,人善被人欺,狗善被狗騎,千古不變的道理。”
阿福本想逗她笑一笑,因為這些天高邦媛心緒不寧,每晚都睡不好。原本隔三岔五還能見到于可遠一面,最近是愈發少了,如今已經有七天沒回來。她們都知道,宮里的風聲愈發緊了。這還要從海瑞怒批司禮監的幾個太監玩忽職守、貪污國帑開始說起。京城發再大的雪也擋不住百姓過活,無論有錢沒錢,過了冬至,大家總要準備過年。因而雖然離年關還遠,已經有不少小販在街上擺貨,鋪面更不用說,大家都在街上吆喝著。街道兩旁大多是些雞鴨魚肉和粉絲干果,也有提前賣年畫和對聯炮竹的。海瑞被罰了半年俸祿,雖然有嘉靖后來的賞賜,因對皇帝頗為微詞,他領受之后不肯用半分,因而和老母媳婦商量一番,便決定將阿母織的幾匹布賣掉貼補家用。海瑞在街上背著行囊,在人流中尋找著布店,終于尋到一家掛著“福遠布莊”招牌的布店。柜前有很多人,平民百姓有,大戶人家出來的仆人也有,但都是來買布的,只有他一個人是來賣布的。海瑞其實心里明白,這“福遠布莊”其實是阿福的生意,想著于可遠為人坦蕩,他妹妹也一定不差,來這里不會吃虧,也能看看于家人是怎么料理生意的。但進了店里,看到人這樣多,海瑞一時不知道該將布如何賣給人家。一個老年管事眼尖,一眼看到人群中背著行囊的海瑞,那行囊里明顯包著幾匹布,便向他揮手致意。海瑞走到那老年管事面前。管事:“客人,您是要賣布嗎?”
海瑞點頭,“是的,老人家,請幫我看看這三匹布值多少銀子?”
那管事接過行囊,打開捏著布料,然后又取出第二匹布整個翻開,用掌心平著一路撫摸,然后笑著對海瑞道:“織工還算出色,只是面料不佳。客觀,您若是早來兩個月,這價錢好談,但現在卻不行了。”
海瑞:“為何?”
那管事無奈嘆了嘆氣,“早兩年我們這面料是直接送到山東那邊染了,現在卻是很多經給京城里的一些小作坊,賣不出什么價,自然也給不了您什么價。”
海瑞皺著眉,“送到小作坊染,染出來的,是還貼著福遠布莊的名頭賣?”
那管事一副諱莫如深的樣子,“客人,這可不敢多說。”
旁邊一個客人走過聽到二人所言,冷笑了兩聲,“福遠布莊名氣是大不如前了,好些假貨。人家都道京城里的貨最好,殊不知在福遠布莊要緩過來,除了京城和山東這兩個有最大織坊的,其他小地方的織坊出來的布反而更好!”
海瑞見那人要走,連忙拉住他,一臉恭敬道:“兄臺,這話怎么講?”
那人看海瑞一副好奇的樣子,而這事在京城也不算什么秘密,便直言道:“剛來京城的?這事都不知道……以前福遠布莊是那于家小姐派來的人負責,質量自然沒的說,但現在是裕王府側妃的娘家弟弟管著,私吞多少油水不知道,但至少有一半的布匹走了私路,進小作坊染的,成本低了,還以高價賣,我們又不是傻子,誰分不清面料好壞呢?也就騙騙你這樣剛進京的,京城人不會直接來布莊買,想要真面料,得走關系找那兩兄弟,用更高價格買才行。所以啊,福遠布莊的名聲是越來越差……”海瑞聞言不動聲色,繼續問道:“山東那邊又是怎么回事?”
“山東對比京城,那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京城畢竟在天子腳下,山東天光皇帝遠的,在那邊管事的如今也不是于家人,而是裕王府那位正宮娘娘的胞弟!聽說他不僅管著福遠織坊的賬冊,還兼收稅銀,嘖嘖,沒少貪呢!”
海瑞已經生起心頭怒火,這時卻依然隱忍著,問道:“這些事,于家人就沒能管管嗎?”
“管?怎么管?”
那人不屑道,“于家不過是一條狗,這么大的織坊,賺的錢他們能拿到多少?不都是進了太監們手里?”
那人悄悄朝著布莊最里面的一個隔間指了指,小聲道:“看到那邊沒有?就有宮里出來的貴人數錢呢!娘娘的兄弟哪有實權?敢干這么大,要說沒有宮里人護著,誰信啊?哎,我們這些平頭老百姓,有時候也真是羨慕,小的時候怎么就沒揮刀入宮當個太監?看看人家,除了不能人事,什么都有了!”
海瑞聞言有些不信,朝著那個隔間走了兩步,便隱隱聽到里面的靡靡之音,時不時傳出幾聲尖細的怪笑以及女人的嬌聲。海瑞不愿再聞,忍著氣來到那管家面前,“老人家,我這三匹布光是買棉花就花了三十吊錢,你行行好,別讓我賠了!”
那管事,“三十五吊錢,不能再多了。”
從紡線再到織布,這三匹布用了她老娘和媳婦半個月時間,海瑞雖然不會講價,卻也知道這價格實在是對不起家里人的辛苦,便想包起布離開。“三十八吊錢。”
那管事喊住了他,“這還是看在你這布手藝不錯的份上,到了別家,價格只會更低。如何?”
海瑞:“四十吊,不行我去別家看看。”
“快為這位客人取來四十吊錢!”
那管家高聲呦呵著。真可謂“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回來路上,海瑞只想到這句話。到了家將錢交給阿母,沒有多說什么,便直沖入書房,奮筆疾書!上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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