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甲列車車身簸蕩，厲聲作響，瘋頭尖腦望西北疾馳，黑龍江省地界草木景致，若掛斷的參天大樹，拼命往車窗后倒去。一片雪色的窗外，往往幾十里內(nèi)絕無人煙，丑面修羅慨然興嘆：“這偌大的疆界，地底還存著莫大的富源，何以中國自己鬧人滿之患，卻不管不顧這肥田沃土，反等著你們俄國人來經(jīng)營？可惜可嘆吶……”曼納海姆捻須微笑，卻笑而不答，車行如飛，聽著狂吼的北風震顫冰天雪窖的嚴壁，掀天動地。清晨上的車，酉時就到了滿洲里站，天氣寒冷，紛紛的大雪，擋不住列車飛馳的鐵頭。列車不須停站，逕裹著大風雪，經(jīng)中俄邊境，駛過外興安嶺，渡過冰封的額爾古納河，出得滿洲，撲入了未幾暗夜籠罩的西伯利亞。軍列很快駛?cè)肓艘煌麩o垠的荒原，光禿禿的，寸草不生，只有古墓和墳場錯落其間，地平線上似幻影般的山巒倏乎就隱沒在沉沉的黑夜里了……

云龍修羅望著黑夜里窗外烏洞洞暗沉沉，微微遠見慘白的雪影映著，約摸曉得是一片荒原。偶然一陣厲風，刮著火車煙筒里的煙，飛舞地掠過窗外，突然閃過萬丈紅光，滾滾的往東去……，過沃洛汶站，駛過鐵橋，竟隱約聽到“軋祗”“軋祗”“軋祗”的鐵軌壓碎冰響。天方熹微，看得見野景，山色四圍的小村莊里，金頂?shù)慕烫茫玖`放它“中世紀”的光彩。車行近赤塔站，但見四圍山色如屏，擁著赤塔全城，居高臨下，合抱而來，山頂蒼翠的松杉隱在積雪之下，遙遙地含笑望著飛駛來的鐵甲列車，時時放出清澈無比的綠意。

車站上許多人忙忙碌碌地來往，身上穿的都是破敝不堪的重裘，還有著襤褸大羊皮袍的俄國苦力，無不滿身油膩。待車室的門一開，便放出陣陣熱氣，因車窗嚴絲合縫，差幸便聞不到俄國鄉(xiāng)下人的臭味了。幾個俄國人正坐在車廂的角落里高談闊論，那個高個子、塌胸脯的年輕人講話的聲音比任何人都響亮。他分明喝醉了，正在講他在學校里發(fā)生過的一件事。他對面坐著一位已經(jīng)不算年輕的軍官，穿著奧地利近衛(wèi)軍式樣的軍用外套。他帶著微笑聽著那個年輕人講，而且想要攔住他。第三個，穿著炮兵軍服，坐在他們旁邊的一只箱子上面。第四個已沉入睡鄉(xiāng)，一顆黃色頭發(fā)的腦袋隨著車行而顛簸。

那個年輕人本來是莫斯科的一個富商的養(yǎng)子，富商沒有親緣的子嗣，家產(chǎn)自然由這個毛頭小子繼承了去。他不滿二十二歲就將巨大的家產(chǎn)揮霍凈盡，吃喝嫖賭抽，樣樣來得。小曼納海姆雖不知這個兵丁姓甚名誰，但就是心生嫌惡，惡他毫無丈夫氣概，嬌養(yǎng)壞了，身體也給玩壞了，極其虛弱。這小子喝得醉意醺醺的時候，自吹自擂他此行是在完成一種英雄事業(yè)。

第二個，那個退伍軍官，曾經(jīng)在鐵路上供過職，做過管家，自己開辦過工廠，完全沒有必要地談?wù)撝@一切，不恰當?shù)厥褂弥恍┬g(shù)語。貌似這趟旅程跟他自己毫無關(guān)系，他只是一個局外人似的。

第三個，那個炮兵，倒是一個謙遜而沉靜的人，但他胡子拉碴的臉上分明發(fā)出很崇拜欣羨的神采，盯著那位退伍近衛(wèi)軍官，佩服那軍官滿嘴跑火車的知識和那位年輕富二代的自我犧牲精神。這炮兵一點也沒有談他自己的事兒，光忙著給兩個健談?wù)咦雠踹纭?

小曼納海姆站起來走到這個炮兵身側(cè)，他身側(cè)正好有個空位，小曼納海姆便徑直坐了下來，側(cè)首問他：“瓦季姆，你當兵多久啦？”這個叫瓦季姆的炮兵受寵若驚地答：“我在炮兵隊里服役沒有多久。我是一個退伍的軍校學生，”他說，于是就開始解釋為什么他軍官考試沒有及格。

有一個穿軍用大衣的老兵，滿臉傷痕，一直傾聽著他們談話。小曼納海姆也看到了他，隨意地說：“去那邊的所有這些人的情況，有多么不同啊！咱們初次合作，真該好好相互了解一番哩。”這老人是一位軍官，打過兩次戰(zhàn)役。他深諳軍人應(yīng)當是怎樣的，從這些聊天的士兵的外表和談吐，從他們一路上酒瓶不離口那股勁頭看來，他認為他們應(yīng)付怪物有點勉強，他們不是好兵。可他也只望了望小曼納海姆，緘口不言。

當鐵甲列車停在省城車站加煤補給的時候，小曼納海姆沒有到餐室去，卻在月臺上踱來踱去。他在心里打算怎樣凝聚這批百多人的軍隊，讓他們從相互陌生的狀態(tài)，暖成同仇敵愾的戰(zhàn)友。車加完煤，重新飛馳起來，下午窗外赤塔北郭已在山腰，松林寂寂，垂著銀幕，鋪著銀氈，襯著純粹俄國式的街道和木屋，又精致又拙樸，異域村景，叫人耳目一新。

再往西行，天色始終陰沉沉的，幾萬里西伯利亞的廣原，蒙著沉寂冷酷的雪影，寒意浸浸，天柱地軸也將凍絕了。蒼茫的暮色中，向東方迤邐而去的郁悒的松樹之鄉(xiāng)、森林、沼澤和小樹林變得越來越模糊。車艙里亦寒氣逼人，常人絕難抵受，黑衣會眾內(nèi)功修為登峰造極，還不怎的，俄國人悉數(shù)抵受不住，人人擁著厚被，或躺在鋪褥，或窩在車椅上，眼皮耷拉，半睜不睜。聊天兒的俄國人也全都沒精打采地昏昏沉沉東倒西歪，相互依靠著半睡半醒，迷迷糊糊之中，小曼納海姆也一時不知要從何下手，才能改變這一隊俄國戰(zhàn)士。澎湃的輪機聲、怒號的風雪聲，好一似千軍萬馬，奔騰猛進，浩宇壯勇，彷如將鐵甲車推送至前方充滿危險的未知。

大雪覆蓋了西伯利亞，許多段的鐵路軌遭冰雪凍住，火車極易出軌。勞工和士兵們不得不常自停車下來鏟雪。饒是如此，火車之速，子夜即馳過烏金斯克，隔日云龍修羅等人睡夢里醒來，已到了美索瓦站。丑面揉揉睡意惺忪的眼睛，極目望見一片雪色，浩無邊際。道旁疏疏落落幾株槎杈的古樹帶著雪影，絕好一副王石谷的《江干七樹圖》。

地勢低洼的南方，綿亙著無邊無際的田野和平原。數(shù)百俄里長的鐵路軌道穿過一座又一座樹林，在月光下閃耀著昏沉的光澤。沿鐵路線閃爍的各種顏色、睡意朦朧的燈光，一盞接著一盞，一直延伸至遙遠的天盡頭。旅程枯燥，眾人說些閑話，吃吃飯觀觀景，容易困頓，轉(zhuǎn)眼東倒西歪，睡意盎然。小曼納海姆挺著不睡，手上翻閱著不知哪一期的《圣彼得堡日報》，翻來覆去讀了好幾遍了。他心頭沉甸甸的，不知此后會有甚大難等著他們這幫被推到風口浪尖的人們，無論怎樣，反正總有一種不祥的預(yù)感折磨著他的神經(jīng)，別別的跳。

翌日清明絕早，眾人陸續(xù)醒來，玉面猛地看見窗外一色蒼白，天地凍絕，竟已至貝加爾湖。遙望對岸依稀凄迷，不辨是山是云，只見霧靄里一片凄清顏色，低回起伏，又見屹然不動，冷然無盡。近湖邊的冰浪，好似巉巖奇石突兀，玉面定睛瞠目，才辨出其景乃因嚴寒狂風將水面刮起，激蕩驚濤勃然掀起，又倏乎為寒冷凍凝，賽如給浪花使了定身法，成了天然的冰雕塑，奇瑰無已。偌大的湖面整個凍成了一塊冰塊，平鋪推展的浪紋潔白無瑕，日光過處，流光溢彩，彷如一塊天然的水晶大地氈，澈映天地，照見天上墨云細雪的蒼穹里寒鳥點點，孤寂而瀟灑。玉面修羅頭一次見這遼闊水天一線的大湖泊，蜿蜒轉(zhuǎn)折的長車沿著湖邊經(jīng)四十多個山洞，拂掠雪枝，映漾冰影，車馳了好久也沒有駛過它漫長的水岸線，光忙著隆隆震顫西伯利亞靜止的宇宙。

他從小歡喜讀書，曾閱覽《史記》，知道這貝加爾湖曾系朔方匈奴的內(nèi)湖，當年叫作北海。這北海本是匈奴流放犯人之所，后來來了一個叫蘇武的漢朝使節(jié)，氣節(jié)浩然，牧羊十八載，渴飲雪、饑吞氈，愣是咬牙熬著扛過來，不肯投降單于。苦挨到匈奴與漢朝廷講和，他得以風風光光地回歸家鄉(xiāng)，名垂千古，家喻戶曉，堅貞不渝得驚天動地。非但震鑠古今，婦孺皆知，甚且如玉面修羅這般餐風露宿亡命天涯之人，刀頭上舔血顧不及其他，至今尚未婚娶、沒甚文化，卻一見貝加爾湖，就想起那胡地持節(jié)十九年的故事。不消說的，想來是身在異國他鄉(xiāng)，分外念家。

俄軍怕列車在貝加爾湖旁出軌，到時候車廂沖進了貝加爾湖也不為奇，司務(wù)長關(guān)照曼納海姆派兵俟車一停便下車鏟雪，厘清鐵軌，以保萬全。曼納海姆算好說話，便令屬下輪班值守，分班下車鏟雪刨冰不虞。不須多久，黑衣會眾陸續(xù)發(fā)見一樁怪事，便是俄國官兵每趟下車前，人人面有懼色，下車的兵丁時常東張西望，仿佛寒冷的空氣里會有魔鬼突然襲擊他們似的。長老和修羅們私底下商量著尋機向曼納海姆相詢此情，殊不知他們還沒來得及問清楚，便已事發(fā)。

不過多久，天色轉(zhuǎn)暗，暮色四合，西伯利亞的白天短得恍如轉(zhuǎn)瞬即逝，天一黑滿世界的銀白也無法稍許趨退暗夜之手，將天地蒙蔽至黑漆不見十指。西伯利亞之黑夜乃世界最可怕的夜晚，肉眼看去，彷如天地合為一體，看得時間久了，玉面的眼前竟有倒置乾坤的錯覺，一忽兒間，車軌鋪在了天空，而大地躍然上到了頭頂。

火車坐了數(shù)日，此時夜色籠罩，車內(nèi)的人們都疲乏困頓，睡眼惺忪，有的已沉沉睡去，有的一會兒瞌睡一會兒驚醒，若非鐵甲車“咯噔！咯噔！”顛簸，一車的人早便南柯里去訖。玉面修羅還當自己困頓得眼皮打架，模糊了雙眼，以為是夢里的景色，致使自己的眼睛里竟然看到了天地倒置的奇景。無如現(xiàn)實總是殘酷，一陣劇烈的撞擊的沖擊力，將他從座位上震飛起來，彈在車頂，再折而撞向另一邊的車窗。驚變陡生，不容玉面回神，后面車廂就傳來連疊不歇的慘叫和哀嚎聲，如鬼哭狼嚎，叫救命的此起彼伏，連結(jié)各節(jié)車廂的掛鉤哐當哐當?shù)鼗ハ嘧矒簦@見的是后面車廂遭到撞擊最烈，車廂間脫鉤，互相散開，車內(nèi)有人死傷！

黑衣會眾呆的車廂里，人人已自驚醒，火車輪與鋼軌摩擦“吱呀”刺耳聲中竟自停了下來，大伙兒等不及站穩(wěn)腳跟，就忙拼命往車廂外擠，爭相出去看個究竟。車門堵塞，玉面只好運力推開窗玻璃，一陣刺骨的冷風合著冰雪及惡臭，直灌進來。他不畏嚴寒，身子探出車窗框，舉頭一望，嚇得面色鐵青，不禁啊的叫出聲來。可聲響再大，也為周匝的吵雜和撞擊聲所掩蓋，連他自己也聽不到自己的叫聲，簡直就以為自己張口無言了。

列位看官，原來，玉面修羅看見暗夜里，一頭龐然巨怪正佝僂著身子，雙臂如同巨錘，左右一上一落，砸打著后面那節(jié)車廂。車廂里幸存的人們都紛紛打開備用的強光燈，朝巨怪頭面身子照。借著掃來掃去的燈光，但見那怪物如同山岳，少說也有二十米高下，身子巨大，后背如生了個駝峰，高聳過頭，一顆巨大圓石做的頭顱，彷如是鑲嵌在胸口一般，原來是頭駝背troll！中國人心下皆了然：原來俄國人害怕下車時怪物來襲，因爾時有懼色。百度一下“袋中人杰眾文學”最新章節(jié)第一時間免費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