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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進(jìn)家里有的是花不完的錢。有錢人通常有些任性的愛好，比如打獵，比如踢毬，比如丹青，比如書法，比如包養(yǎng)名樓花魁。

而柴進(jìn)的愛好與眾不同。他喜歡養(yǎng)士。他喜歡讓那些江湖上不乏名氣聲望的英雄好漢歡聚在自己的庭院里，朝自己拱手行禮，叫一聲大官人，甚至是恩人。等他們離開后，在江湖上宣揚(yáng)這位仗義疏財?shù)墓偃说牧x舉。

他從沒想過從中獲利，從沒想過利用他這個天然的人脈優(yōu)勢，從沒有過籠絡(luò)人心的意識，也從來沒試圖跟他幫助的江湖人士做平等的朋友。

兩個字：凱子。

三個字：老好人。

四個字：人傻錢多。

柴進(jìn)篤信“英雄不問出處”。不加篩選的迎客，最終的結(jié)果是魚龍混雜。這也正合武松的意。他本來就是一副落魄的模樣，在柴進(jìn)的莊子里又有意低調(diào)，最終混成了一個不受待見的蕓蕓眾生。

外面是多少雙眼睛虎視眈眈。他只好一天一天的在柴進(jìn)那里耗下去。滿腔熱血和志氣，眼看著一天天消磨掉。沒有人告訴他下一步該怎么做。沒有人告訴他，一旦淌了江湖這淌渾水，這一輩子，該怎么過。

潘小園聽得入迷了，忽然問：“這些事……大家、嗯，譬如，孫二娘，也都知道？”

武松卻笑道：“那怎么會。江湖上，誰不會只揀自己厲害的事情說！”

潘小園一個激靈。這么多隱秘的往事，只告訴了她一個人，真的不是坑她這個“局外人”？今后真的不會有人夜里找到她，來一句“你知道得太多了”？

但武松所述，顯然已經(jīng)是極其精簡過的了。他在柴進(jìn)那里如同一潭死水的生活，被一個人的到來，打破了。

宋江。

未來的梁山老大也曾虎落平陽。宋江在柴進(jìn)莊子里避難時，無意間與武松相識，英雄識英雄，成就了一段傳奇……這是書里說的。

而武松的版本則是：“他花了三天時間認(rèn)識我。然后，花了三刻鐘，就給我想出了一個脫身之策。我在柴大官人那里耗了一年，哈哈哈，比不上他的三刻鐘！”

潘小園此時已經(jīng)是目瞪口呆，提一口氣，忘記呼出來，啪嗒一聲，手邊的茶盞打翻了，茶流了一地，也沒意識到。

武松彎腰把茶盞撿起來，舒手放回架子上，回頭瞥了她一眼。

“怎么，不信了？你不信這世上有如此能耐的人？”

終于覺得超出她三觀，消化不良了？

潘小園趕緊說：“不，不是……”

只是沒有料到，書中寥寥幾句話的敘述，實(shí)際上卻是那樣的錯綜復(fù)雜。那么，武松其人的背后，又隱藏著多少她所不知的真相？

武松微微一笑：“若是不想聽，隨時可以走。”

看似體貼，實(shí)際促狹得很。這時候走，就是認(rèn)輸，就是承認(rèn)自己配不上如此宏大的一個世界。

武松極少大笑，就算是笑的時候，也未必讓人感到多么暢快，而是覺得那多半是要開始血洗什么地方的前奏。

可這一次，提到宋江，他的笑是由衷的開心，那是真真正正的高手相惜。

潘小園先入為主，對宋江的印象并不太好，但此時提起顯然不合時宜，只是跟著他干笑了兩聲。況且，這個世界已經(jīng)和她所知的書中世界大不相同，誰知道此刻真正的宋江，是什么樣子呢？

武松繼續(xù)回憶道：“那時候我生病，他親自給我煎藥端藥，我過意不去，他說，就當(dāng)是在自己家里。他知道我想家……我拜了他做義兄。其實(shí)那是他的主意。他更像是個師長，不是大哥。是了，不是大哥……”

他聲音慢慢暗下去，臉上的歡愉留不住，重新?lián)Q成了微微的落寞。潘小園忽然意識到，在他心里，真正的大哥只有一個。而他現(xiàn)在，少有的坦蕩如砥的吐露過往，明里是說給她解惑的，可焉知不是說給那位大哥，那個永遠(yuǎn)也不會聽到和理解這些事的人？

武松忽然問：“嫂嫂，你嫁我大哥的時候，他提過我嗎？是怎么說的？”

潘小園毫無準(zhǔn)備，怔了好久，臉上一燙，說不出什么滋味。原來在他眼里，自己是永遠(yuǎn)和武大栓在一起的？況且，況且他的問題，她完全無法回答……

武松見她色變，心里也大約知道為什么，立刻道：“武二魯莽?！?

武大對他是恩重如山，對她卻未必。早知道她那段日子是不情不愿，最后更是狠狠讓自家大哥坑了一把。這時候提大哥，不是揭人瘡疤是什么。武松再精細(xì)，這光景也免不得當(dāng)局者迷。

潘小園不覺得自己“嫁”過一次人有什么不光彩的，也就沒讓他這句話太傷著，但依然心中恨了好一陣子，約莫著他抱歉得差不多了，才微微一笑，表示自己并不介意，淡淡地回：“當(dāng)時么，大哥無非是說你本事大，卻魯莽，時常和人沖突。”這是她記憶中書里的敘述，此時應(yīng)該不會有差池。

武松點(diǎn)點(diǎn)頭，繼續(xù)波瀾不驚的語氣：“是了。我以前確實(shí)是那樣一個混賬。要不是宋江宋大哥花了十幾天，教我待人接物、世情百態(tài)，我現(xiàn)在早不知惹了多少官司，不知死在哪個角落了?！?

十幾天，和周侗周老先生如出一轍。這年頭，高手授課都流行速成的？

不過潘小園完全不懷疑他這番話。武松是一柄鋒利的刀，直到那時，才讓宋江打了一個合適的鞘。那個彬彬有禮、處事智慧的武松，是宋江一手帶出來的；而那個偶爾出現(xiàn)的，孤傲、憂郁、冷漠的面孔，才是他原本的璞玉時的狀態(tài)。

武松的江湖生涯，大半光陰都是孤獨(dú)的。旁人要么怕他，要么對他有所圖謀。而宋江的真心幫助，那幾日的近乎一飯之恩，足以讓他記一輩子。

潘小園覺得以自己的段數(shù)，還不足以揣測宋江的意圖，但最起碼，全靠宋江的出謀劃策，武松才回到了正常的生活，甚至在陽谷縣找到了工作，搖身一變，從落難江湖大俠，直接成了有編制的公務(wù)員。

這便是宋江給他出的主意。黑道再大，大不過背后是朝廷的白道。步兵都頭官階雖末，卻是躲避敵人追捕的最好的保護(hù)`傘。

“嗯，所以你……在陽谷縣時，也沒有回去拿過……那件東西，還讓它繼續(xù)留在老宅里。”

武松點(diǎn)頭，“我不知道他們有多少人。若貿(mào)然去，不免打草驚蛇。況且，大哥還在縣里……”

將如此要緊的東西留在老宅，而并非隨身攜帶，本來已經(jīng)騙過了大部分人?？山K于有人開始打那宅子的主意，以致用計將武大騙得搬家，又恰好搬到了陽谷縣，成為武松身邊一個天然的顧慮——這已非武松所料。

倘若武大留在熟悉的清河縣，周圍是知根知底的老鄰居，沒有西門慶，沒有和西門慶勾結(jié)的贓官，一切或許，會略有不同……

略有，而已。

牽一發(fā)而動全身，莫說武松，就是宋江、周侗，也未必有本事預(yù)知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