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羅.奧爾西尼發(fā)現(xiàn)了那封直接放在他桌上的信——沒有使者，只有信。

他小心地觸碰了一下那只信筒，它看上去沒有任何其他之處，黃銅材質(zhì)，平滑的表面，首尾兩端刻著細窄但沒有意義的花紋，保羅叫了一個仆從進來，讓他打開信筒，而后就把他打發(fā)了出去——信筒里沒有藏著一條小小的毒蛇，是的，在這個時代，確實有人會將毒蛇放進信筒里，等到有人打開，在黑暗中早已不耐煩的小蛇就會第一時間一口咬上去——他此時并不知道，信筒里是比毒蛇更可怕的東西。

打開的信筒里倒出了一卷羊皮紙，用褐色的綢帶系著，在羊皮紙交疊的地方，壓著一個鮮紅的蠟封戳，他把它向著日光旋轉(zhuǎn)，雖然有些變形，但還是能夠辨認得出獅子頭與橢圓形盾牌的形狀，這是博洛尼亞的本蒂沃利奧家族的紋章，他猶豫了一下，但還是用指甲挑破封蠟，把它打開了——幾分鐘后，他就后悔了，非常深刻地。但又像是著了魔似的，他不斷地將這張薄薄的，打著點卷的羊皮紙攤開，閱讀，又卷起來，又打開，看一看，再卷起來——這樣無聊的行為他重復了很多次。

他之前根本沒想到過，博洛尼亞的吉安奧尼.本蒂沃利奧竟然有這樣大的膽量，他竟然……竟然試圖挑戰(zhàn)凱撒.博爾吉亞的權(quán)威！

但仔細一想，凱撒.博爾吉亞又有著怎樣的權(quán)威呢？他的威名幾乎全都營造在教皇寶座上搖搖欲墜的亞歷山大六世身上，他原本也不過是圣廷的一個紅衣樞機罷了，在查理八世入侵意大利的時候，他甚至沒能出現(xiàn)在戰(zhàn)場上，那時的教會軍統(tǒng)帥還是他的弟弟胡安.博爾吉亞，雖然那胡安此人也沒有什么可稱道的地方，但正是他不幸死去，才成就了現(xiàn)在的凱撒.博爾吉亞——有人說，是凱撒.博爾吉亞出于對俗世權(quán)力的渴望而惡毒地謀殺了他的親弟弟——他并不滿意教皇亞歷山大六世給他安排的道路。

但真要追根究底，還能有誰能夠比奧爾西尼家族更清楚凱撒其人的才能嗎？平心而論，凱撒.博爾吉亞并不是一個蠢人，但他真正成為教會軍統(tǒng)帥的時候只有二十一歲，而在這之前，他都沒能參與過一場一百人以上的戰(zhàn)斗，對于軍隊的了解也不過只是些皮毛，他固然在努力學習，但戰(zhàn)爭最為殘酷的地方就在于，一個人與其擁有智慧，倒不如擁有經(jīng)驗，但經(jīng)驗往往需要鮮血與生命來累積，有時候是別人的，有時候是自己的。

自從凱撒.博爾吉亞出兵羅馬涅以來，迎接他的似乎只有勝利，不知內(nèi)情的人們或許會為之震撼、恐懼甚至生出崇敬的心情來，但一直伴隨在他身邊的奧爾西尼還能不清楚嗎？這些所謂的功績，有很大一部分都是來自于法國人的火炮、訓練有素的士兵與教皇亞歷山大六世的威懾，還有的就是一些無法辨清形勢的蠢貨從旁推波助瀾。

譬如說，伊莫拉與弗利的民眾就幾乎是自行臣服在他腳下的——就因為某些妄尊自大的白癡不甘被一個女人騎在頭上，但也就是這個女人的情人之一，與他的三百名士兵，一個低矮的城堡，就給凱撒.博爾吉亞造成了很大的麻煩；他取得弗利城堡則用了整整三周，這還是依仗著法國人的犀利火炮的情況下，而一打下城堡，他所做的第一件事情竟然是與在這場戰(zhàn)役中發(fā)揮了巨大作用的，法國人的雇傭兵隊長伊夫.阿列格雷搶奪弗利母狼的所有權(quán)，對此，保羅.奧爾西尼真不知道該怎么說。

更不用說，他竟然還讓卡特琳娜.斯福爾扎逃走了。

之后，里米尼的人們則是錯誤地認為，他們趕走了一只貪婪的狐貍，卻沒想到，他們又迎來了一只惡毒的鬣狗——他們的領主，一個可憐的膽小鬼，聽聞了有關于凱撒.博爾吉亞的傳聞，竟然嚇得自己逃走了，而里米尼的人們，卻以為自己就此得到了一個強大又仁慈的君主，迫不及待地將城市的鑰匙雙手奉給了凱撒.博爾吉亞；至于佩薩羅，也幾乎沒什么區(qū)別，都是一群目光短淺的蠢蛋，要讓保羅.奧爾西尼來說，喬瓦尼.斯福爾扎比起凱撒.博爾吉亞來說，可真是一個再好也沒有的統(tǒng)治者了，至少他不是個瘋子。

對，瘋子，保羅.奧爾西尼就是這么在心里稱呼凱撒.博爾吉亞的，他必須承認，在法恩扎戰(zhàn)役中，凱撒.博爾吉亞第一次嘗到了戰(zhàn)爭的苦澀，但沒關系，我們誰不是這么過來的，誰都敗過，凱撒.博爾吉亞根本不用在意一兩次失敗，他的主人也是他的父親，他又是圣父最大的兒子，既不用擔心因為戰(zhàn)局失利而被懲罰，也不必擔心會被撤銷職務，剝奪頭銜，他只要安安心心地與曼弗雷迪家族的阿斯托打一場消耗戰(zhàn)就行了，即便阿斯托確實是個比他更有戰(zhàn)爭與統(tǒng)治天賦的年輕人——但他在那個冬日里沒有一天可以得到安寧，等到第二次攻打法恩扎的時候，他根本不愿意聽從奧爾西尼或是伊夫雷達齊等有經(jīng)驗的領主們的意見，也不愿意接受維特利等雇傭兵隊長的建議，一意孤行，雖然在最后的戰(zhàn)斗中表現(xiàn)英勇，但他的行為造成了軍隊里兩千多人的缺口，更不提火炮與裝備的損失——而且，讓奧爾西尼最為不滿的是，曼弗雷迪家族的阿斯托在被押送到羅馬后，沒幾天就莫名其妙地死了，雖然誰也不說，但誰不認為兇手除了凱撒.博爾吉亞再無他人？這種違背了傳統(tǒng)，損害了名譽的事情，他怎么能夠做得出來？難道他真的認為，一個毫無信義可言的君主也能夠得到人們的忠誠？

倒是他對于烏爾比諾公爵的處置，還能勉強看得出一點教皇亞歷山大六世的影子，即便對于自己的親人，也一樣的冷酷與殘忍——保羅.奧爾西尼，為了利益，固然能夠如凱撒.博爾吉亞一般無視自己的妹妹遭受的折磨，但他絕對沒法繼續(xù)說出“將她視作掌上明珠”之類的話來，那樣未免也太無恥了。

但對于一個統(tǒng)治者與他的士兵來說，這樣的欺騙行為也沒有什么不好的地方，至少在奪取烏爾比諾的過程中，他們沒有受到太大的損失。之后，教皇提出的，對于烏爾比諾公爵的補償，也相當?shù)亓钊藵M意——對方接不接受是一個問題，但你總不能將所有愿意向你投降的人絞死——就像不久之后的卡梅里諾領主和他的兩個兒子。

只是，到了這時候，已經(jīng)沒人再敢試圖修正凱撒.博爾吉亞的想法，好吧，就這樣吧，一個暴虐的君主也未必不能成就一番事業(yè)，讓他們憂心的是凱撒顯而易見的心病——他似乎接受不了任何失敗，法恩扎是，而佛羅倫薩尤甚，他們也聽說過凱撒與他的同學，曾經(jīng)的朋友與兄弟的事情，不過就奧爾西尼看來，凱撒對朱利奧.美第奇的憎恨更多地是來自于嫉妒，他無法容忍自己有遜色于美第奇的地方——似乎，這也與他的妹妹盧卡萊西亞有關，看來，羅馬城中的流言也未必沒有真實之處。

不過，讓他們這些追隨著凱撒.博爾吉亞的領主們最為擔憂的就是，凱撒.博爾吉亞遠遠超過了其父親教皇亞歷山大六世的薄情寡義，他們追隨博爾吉亞，可不是為了道義與理想，而是為了自身與家族的利益——他們當然可以從凱撒的手中領取俸金，但這些微薄的俸金又怎么能夠滿足他們的胃口，他們想要的是，在博爾吉亞白旄黃鉞，東征西戰(zhàn)的時候，乘機拓展自己的領地與勢力——但之前佩魯賈的領主，吉安帕奧羅.巴格里奧尼不幸在對佛羅倫薩的戰(zhàn)斗中死了，他有兩個兒子，他的妻子把他們送到了羅馬，教皇膝下，祈求保護以及不讓他的領地被別人奪去了……你猜結(jié)果如何？

他們一個被驚馬拽著了腳，一個從鐘塔上摔了下來，哈，羅馬的人們暗地里炸了鍋，一致認為這是教皇亞歷山大六世做的，為了他的兒子可以成為佩魯賈的主人。起初，奧爾西尼并不怎么相信，畢竟他很了解亞歷山大六世，也許不久之后，教皇就會扶植一個巴格里奧尼家族的另一個旁支，或是吉安帕奧羅的女兒與一個屬于他們陣營的人結(jié)婚，一樣可以將佩魯賈牢牢地掌握在手里。

但他顯然還不夠了解凱撒。凱撒，博爾吉亞悍然宣稱，因為巴格里奧尼家族嫡系早已血脈斷絕，而得到教皇承認的吉安帕奧羅.巴格里奧尼也已然絕嗣的原因，作為他的主人，凱撒有權(quán)收回佩魯賈，在自己一列顯赫的頭銜上在加上佩魯賈公爵的稱號。

說真的，保羅.奧爾西尼在聽到這句話的時候，不由得手足冰涼，他一邊低下頭去免得被凱撒.博爾吉亞看見自己的異樣神色，一邊不由自主地用眼角的余光打量其他的同僚，那些追隨博爾吉亞的爵爺都有自己的領地，而那些雇傭兵隊長們，除了俸金，最渴望的也不過是為自己與后代博得一處安身之所……但如果，如果他們不幸在接連不斷的戰(zhàn)役中死了，等著孤兒寡母的莫非就是這樣的下場嗎？

保羅還記得佩魯賈的吉安帕奧羅，他是個身材圓胖的人，并不擅長打仗，也正是因為如此，他才會在許多人之前投靠了博爾吉亞，并且對其一直十分忠誠，他認為，就憑著這份忠誠，他也應該在博爾吉亞這里拿到一份最豐厚的回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