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光儼率人一路狂奔,一支兩百人的隊伍風馳電掣一般,須臾不做停留,草原、曠野、荒坡、山嶺,每一個地方都只留下他們匆匆而過的身影。
李光儼的部下,每一個人的馬術無疑都非常出色,駿馬狂奔,一步一‘打浪’,起落的姿勢流暢自然,最大程度地節省著馬力。但是他們已經奔跑了兩天兩夜,中間只休息過四次,每次一個時辰,所有的人都已精疲力盡,所有的馬都吐著沉重的鼻息,無論人和馬,都已到了強弩之末。
李光儼這時已無暇顧及他倉慌離開,會在橫山諸部頭人間引起多少猜疑和騷動了,他只想盡快趕回銀州,穩定銀州局勢。
“吐蕃人出奇兵,繞過銀州攻擊后方諸驛了。”
當李光儼收到這條軍情急報時,簡直如聞晴天霹靂。他在銀州外圍是做了充分準備的,但是就算他也不相信北吐蕃人真的敢進攻銀州,在他意料中,吐蕃人頂多像契丹人去中原打草谷一樣,窺個機會劫掠一番外圍村寨罷了,偷雞摸狗的賊,什么時候有了大盜的勇氣了?
在回紇、契丹和銀州三方強大勢力擠壓下,北吐蕃的生存空間已日益縮小,按照現在的情況,再有十年、二十年的時間,北吐蕃將被這三方勢力徹底吞噬,從此不復存在,誰會想到,他們居然孤注一擲,對銀州悍然用兵。
更糟蹋的是,李光儼集重兵于銀州以北,而吐蕃人則出動精騎,偷襲銀州以南各驛。銀州以南各座軍鎮已經很多年沒有打仗了,無論是將官還是士卒,都已有些懈怠。更嚴重的是,銀州以南各座軍鎮的戍卒隊伍規模并不大,原本每座軍驛最多就只駐兵兩千多人,在他離開銀州之前,又從各鎮抽調了一半的人馬北上,如今一座軍鎮所余士兵不過千人,其中還多是不堪一用的老弱,一旦城破,哪有多少戰斗力。
吐蕃人勢如破竹,一連襲取五座軍驛,直到攻打第六座軍驛回馬嶺時,烽火訊號才順利傳出。幸好,銀州大權一直掌握在他的手中,他的兄弟、堂兄弟們自他坐上銀州防御使的位置后,便盡皆被他架空,對軍中諸將沒有多少影響力。這才沒有人出昏招,回調北方諸鎮軍馬,這令李光儼稍感寬慰。
在他想來,吐番人定是見他陳兵于北,無機可趁,這才派奇兵深入銀州腹地,攻營拔寨,連克多座軍驛,其目的就是要在銀州后方制造一場大混亂,迫使他從前沿回抽兵力,而吐蕃人的主力必然仍在北方,也只能仍在北方,想要趁著諸軍回調之機發動總攻。
然而他并在銀州,其他諸將又沒有權力擅自變更他的軍事部署,烽火訊號傳出后,留守大將胃才浪羅只從銀州城派出五千輕騎赴援,就只這五千輕騎一出動,吐蕃人便放棄了剛剛占領的第六座軍驛,甚至連糧草輜重都來不及焚毀,便向西逃之夭夭了,顯然是要避開他的主力逃回吐蕃人領地。
這個消息更堅定了李光儼的分析:吐蕃人遣往南線諸驛的這支人馬,其使命就是調虎離山,吐蕃人不可能把數萬大軍轉移到銀州之南,不但數萬大軍往來,他們無法遮掩住聲息,這么做更有被銀州截斷退路被一網打盡的危險,他們的主攻方向仍在北面……※※※※※※※※※※※※※※※※※※※※※※※※※※※※※※李光儼騎的是一匹五花馬,這是一匹好馬,高大油亮的身子,四條長腿富有彈性地跳動著,盡管兩天兩夜的狂奔,它的力氣已經大大減弱,但是只要你輕攏馬韁,它仍會不知疲倦地一往直前。
李光儼騎術精湛,胯下又是一匹好馬,但是長時間的奔馳,他的兩股還是被顛得一片酸軟麻木,現在若是下地,他恐怕跑不出幾步,雙腿的血脈已極不流暢。但他仍然不惜馬力,拼命地揮著鞭子。
他得到的消息,就只有方才那些,如今又是兩天過去了,這兩天又發生了些什么事,他還完全不知道。胃才浪羅會不會中計,會不會從北線諸鎮抽調重兵南返?吐蕃人的游騎有沒有被攔住,他們有沒有造成更大的破壞?
這一切,李光儼已完全不知情,心中的焦急自是難以言喻,他現在只想馬上趕回銀州,坐鎮自己的銀州根基之地,哪怕把這匹愛馬活活累死。
“我會用所有北吐蕃人的血,來警告所有敢冒犯銀州的敵人!”
李光儼咬牙切齒地想,揮手又是狠狠一鞭。快了,再有大半天就能進入自己的轄地,李光儼歸心似箭,舔舔干渴的嘴唇,又“啪啪啪”地狠抽幾鞭。
前方出現一片起伏不定的山坡地,草木茂盛,連綿起伏的沙包間長滿了茂密的柳叢、灌木、蒿草和稀稀落落的榆樹。十幾頂雪白的氈包散落在草原上,還有兩群白羊兒,云一般悠游。
看起來,這是一個小部落的聚居地。這樣的環境,正適合一個小部落駐扎。李光儼看到一個牧羊人勒住馬兒,正手搭涼蓬好奇地向他們觀望。在一個靠路邊的氈包前,有兩個穿著草原人皮袍的女人正在擠著馬奶。
回頭看看兒子,小石頭騎在馬上,緊緊隨在他的身畔。到底是個孩子,兩天兩夜的疾馳,他已經有些困得支撐不住了,他仍然穩穩地坐在馬上,但是雙眼卻半闔著,正在馬上打著瞌睡。那張小臉充滿了疲倦,完全失去了平時狼崽子一般的旺盛精力。
李光儼心中涌起一片憐愛之意:“這個孩子,真的是累壞了。但是把他帶在身邊并沒有錯,銀州這個家,不好當啊,小鷹的翅膀,不狠下心來讓他熬煉,他永遠也不能在蔚藍的天空中自由翱翔。”
“石頭,小石頭,醒一醒。”
“爹爹?”李繼遷一個機靈,霍地一下張開了眼睛。
李光儼笑了,放緩了速度柔聲說道:“前邊有個部落,走,過去歇一歇再繼續趕路。”
李光儼一聲令下,前驅八名游騎立即策馬向那片氈包營地趕去,在各處氈包間轉悠了幾圈,又繞回來報告,這個小部落是馬齊氏部落,各處氈包中都有人居住,不過剩下的大多都是老人和孩子,年輕漢子都去放牧、割草了。
李光儼四下看了看,揮手道:“還有大半天就要趕到咱們的地方了,叫大家下馬進食休息,三柱香的時間之后,繼續趕路。”
負責警戒的游騎立即向四下散開,站在高處眺望四周。其他人紛紛下馬,走起路來都直打晃兒,有的人剛一下馬就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被頭目們用鞭子抽打訓斥著爬起來,勉強活動著身體。
路旁,一個牧人站在井臺上正在打水,井臺旁有一個槽,打上來的水倒進槽里,便向下傾瀉,沿著挖好的淺溝流淌開去,許多羊兒正在水溝兩邊飲著井水。見到這些帶著武器的騎士停下,他畏怯地放下水桶,木訥地看著他們,見有人向他看來時,便呲起一嘴黃板牙討好地笑笑。
這人滿臉胡子,黝黑的臉龐,一臉風霜侵襲的皺紋,身穿一件肥大的草原長袍,袍子破破爛爛,就像刮爛扯碎的爛羊皮,條件艱苦的草原人睡覺時就把袍子解開,一半當褥子一半當被蓋,所以他的袍子背面磨得黑黝黝、亮晶晶的,腳上一雙多層的牛皮靴,靴頭磨得像長了白毛的奶皮子,白花花亂糟糟的,一個黑乎乎的大腳趾頭從那靴子里露出來。
這是一個最常見的草原牧人,毫無任何可疑之處,這個部落也毫無任何可疑之處,盡管如此,李光儼還是布置了警哨,下馬歇息的戰士們活動開手腳之后,也沒有一個闖入氈包內索取可口的食物和酥油茶、馬奶酒,他們就靜靜地坐在地上,啃著自己攜帶的干糧、肉干。
但是剛才經過的路上,有一百多里路沒有河流,他們囊中的水都喝光了,一個佐將向李光儼小聲請示了幾句,李光儼看看那些正俯在溝邊喝水的羊,便點了點頭。士兵們立即一哄而上,轟開那些羊兒,踩著一地濕的干的羊糞蛋走上井臺,從井里打水上來飲用,又灌滿自己的水囊,接著把馬兒牽到水溝旁,打上水來讓它們飲用。
李繼遷也拿著水囊向井口走去,由于長時間乘馬,雙腿氣血不暢,他蹣跚地邁著步子,踩中一泡牛糞時幾乎一跤滑倒,旁邊一只大手立即扶住了他。
李繼遷回頭一看,喚道:“爹爹。”
李光儼微微一笑:“累了吧?”
李繼遷倔強地道:“我能行,別人撐得住,我就撐得住。”
李光儼摸摸他的腦袋,呵呵笑道:“那邊有新鮮的馬奶,怎么不喝?”
李繼遷把頭一昂,大聲道:“爹爹有軍令,行軍途中,不得食用自帶之外一切食物,違者,斬!我是爹的兒子,也是爹的士兵,要從軍令!”
李光儼哈哈大笑:“這才是我李光儼的兒子,呵呵,來。”
他一拉李繼遷的手,把他拉到那兩個停止擠羊奶,正好奇地朝他們打量的婦人面前。這兩個婦人一老一少,模樣有些相像,老的滿臉皺紋,小的圓圓的臉龐,臉頰上帶著兩抹健康的紅潤。
李光儼一抬腿便踢翻了那半桶馬奶,大聲吩咐道:“擠些新鮮的給我們。”
他的腰間掛著各式各樣長短不一的銀飾、金飾,他隨手扯下一件,往那老婦人懷里一丟,老婦人見是一根黃澄澄沉甸甸的管狀物,不禁老眼一亮,連忙張開只剩下幾顆牙齒的嘴巴,把那金飾咬了咬,臉上立即露出了欣喜與討好的笑容。她連聲答應著,將那根金管揣進懷里,拿起只木碗來用袍襟使勁擦了擦,便和孫女兒殷勤地擠起馬奶來。
新鮮的,還溫熱的馬奶送到了李光儼的面前,李光儼接過來,寵溺地對兒子道:“喝吧。”
借著這個時機,他向那老婦人問了問銀州附近的情形,老婦人一臉茫然,全無所知,不過倒是說過昨日曾有銀州一支輕騎隊掃蕩過這片地方,隨即便向這位遠方來的客人抱怨銀州軍多么粗野,胡亂打人,還從他們的氈包里順手牽羊抄走了一些東西,嘮嘮叨叨的一打開話匣子就說個沒完沒了。
李光儼據此判斷,情況應該已經得到控制,吐蕃人偷襲回馬嶺失敗以后,已然趁銀州方面來不及反應逃回吐蕃,銀州以南諸驛的混亂已經被控制住。聽著老婦人的嘮叨埋怨,心情大好的李光儼哈哈大笑,隨手又扯下兩件銀飾丟給她,那老婦人橘皮似的老臉都笑開了話,趕緊回帳去沏了一壺熱氣騰騰的酥油茶來,李光儼卻笑著拒絕了。
※※※※※※※※※※※※※※※※※※※※※※※※※※※※※※※※※原地休息了一陣兒,李光儼稍稍恢復了體力,他強打精神跨上戰馬,高聲喝道:“勇士們,還有大半天的路程我們就到銀州轄境了,大家伙兒都打起精神來,一鼓作氣走下去,等到了咱們的地盤,我給你們放大假,下館子、找姑娘,隨便你們想怎么歇著。現在,走!”
說完一抖馬韁便向前沖去,侍衛們振作精神,紛紛扳鞍上馬,隨在李光儼身后,打馬如飛地向遠處馳去。那個木訥的老牧人扶起傾倒的水桶,望著他們遠去的背影,唇邊突然露出一絲冷酷的笑意……他揮手打了一個手勢,似乎因為突然趕來近兩百名持刀配槍的騎士而膽怯地躲在氈包里不敢出來的牧人立即紛紛走出來,收拾行裝,拆卸帳蓬。有人叉開草堆,提出一個木籠,放飛了幾只野鴿,幾只鴿子一獲自由,立即分頭向不同的方向飛去……離家越近,李光儼心情越是急切,他現在已經顧不得自己的愛馬了,揮鞭如雨,一下比一下急,但是整個隊伍的速度卻似乎越來越慢,李光儼惱怒地扭過頭去,就見緊緊傍在身邊的幾名扈兵臉色蒼白,額上全是冷汗,不禁詫異地道:“怎么了?”
一句佐將緊緊按著腹部,吃力地道:“大人,屬下……屬下想是吃壞了肚子,想要……想要跑肚……”
“大人,屬下……有些惡心,胸口煩悶的要……哇……”一個扈兵話未說完,就在馬上大吐起來。
李光儼大驚,猛地一勒戰馬停住身形,向自己的侍衛們看去,只見許多人在馬上東倒西歪,一個個臉色十分難看,只是苦苦支撐,這時他一停下馬來,那些士卒中許多人已忍耐不住,急急跳下馬,哈著腰沖出去沒有幾步,便慌慌張張地扯開袍褲,蹲在草地上“噼嚦啪啦”起來……“這……這這……”李光儼眼見所有的士兵紛紛下馬,到處蹲的都是人,有的甚至連袍子都來不及解開,一時間竟是丑態百出,不由臉色大變。
那些人強忍腹瀉時,腹中雖然翻江倒海,但是勉強還有一絲力氣支撐,這一蹲下可就再也起不來了,一個個拉得天翻地覆,臉色蒼白,直冒虛汗。有幾個體質弱的更是夸張,拉到一半兒竟然暈倒在自己制造的排瀉物上。
“水里有毒!”李光儼終于明白過來,這是什么毒?看癥狀,似乎是巴豆,也只有容易弄到的巴豆才有可能大把大把地拿來熬湯,撒下去把井水全部變成毒水,毒藥并不是那么好弄的,其他的毒藥就算能弄到一包兩包,投下去也被井水稀釋了,根本不可能有這樣的效果。可是……可是如果是巴豆,為什么那牧羊人喂飲的那些羊兒安然無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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