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燭影飄鴻（十六）

趙長(zhǎng)希聞言冷笑道：“既然不欲相見，怎不快些縮回你的華山鳥窩裏去？”

燕寄羽淡淡一笑，未及開口，便聽身旁的灰袍老者道：“小燕兒，扶我去瞧瞧那棵樹?！毖嗉挠甬?dāng)即謹(jǐn)聲道：“是?！眱扇宿D(zhuǎn)身行到草坡上的一株老柳樹邊。

趙長(zhǎng)希看向那老者，神情一肅，嘆道：“見過柳老前輩。晚輩知道柳老前輩早已不問江湖事，可是如今令徒燕寄羽不擇手段，為禍武林，難道你老人家當(dāng)真要坐視不理嗎？”

那老者柳空?qǐng)D脖頸轉(zhuǎn)動(dòng)，目光緩落在趙長(zhǎng)希身上，語(yǔ)聲疑惑道：“你這道士胡說些什么，我可聽不大懂。你到底是誰(shuí)，為何這般臟兮兮的？”

趙長(zhǎng)希臉色一黯，不再多言。游不凈冷哼道：“聽聞柳老前輩離了舂山之后心思便不大清楚，嘿嘿，也不知真是被刀宗擊傷了神智，還是遭了不肖徒弟的暗算?！?

燕寄羽恍若未聞，只淡然瞧著師父，眼見柳空?qǐng)D伸手輕輕撫過樹干，神情癡迷，卻不知此刻他又想到了什么。

楊仞忽地叫道：“許老頭，許老頭！”方才他見燕寄羽現(xiàn)身，心中頗為驚凜，但亦知趙長(zhǎng)希、游不凈功力都極深湛，而秋剪水的“心照”之境也頗神異，燕寄羽倘若要發(fā)難，料想也未必能討得便宜，就只不知柳空?qǐng)D眼下修為高低，會(huì)否相助燕寄羽，故而才出言喚他，卻是心存試探之意。

柳空?qǐng)D聽見呼喊，轉(zhuǎn)頭打量了楊仞一眼，皺眉道：“你這娃兒是誰(shuí)，可是在喚我么，你說的‘許老頭’又是何人？”

楊仞心下一沈，道：“許老頭，你不認(rèn)得我了？我是楊仞，你是許念，咱們倆在舂雪鎮(zhèn)上斗了九年的嘴，你都忘了嗎？”

柳空?qǐng)D直勾勾地瞪著楊仞，搖頭道：“我不是許念。”

楊仞急聲道：“那你是誰(shuí)？”說話中不自禁地走近了幾步；秋剪水一驚，手持燭臺(tái)，快步走到他身邊站定。

“我是誰(shuí)，呵……”柳空?qǐng)D苦澀一笑，“我是柳空?qǐng)D，是個(gè)做下無數(shù)罪孽的大惡人，世人無不想找我尋仇討債，天底下的每一張嘴都恨不得生吃我肉，活吞我血……”語(yǔ)聲一頓，目露極大恐懼，轉(zhuǎn)頭看向燕寄羽，哆哆嗦嗦地又道，“只有、只有我這徒兒不嫌棄我，若沒他守著我，我早已被殺死萬千次了……”

他一邊說著，一邊顫巍巍地伸出手臂，緊緊攥住燕寄羽的袖角，滿臉哀求之色，“小燕兒，倘若你也離我而去，我可真要死啦，我年紀(jì)老了，沒幾天好活，可也怕死、怕死得很……”說到后來，嗓音中已帶了一絲哭腔。

趙長(zhǎng)希與游不凈、井凡石默然相顧，想到武林中人人景仰的老前輩柳空?qǐng)D竟淪落到這般境地，均覺心頭沈重。

燕寄羽拍了拍柳空?qǐng)D的手背，勸慰道：“請(qǐng)師父安心，徒兒絕不會(huì)離棄你老人家?！?

柳空?qǐng)D臉色一松，咧嘴微笑，忽又想及一事，語(yǔ)氣憂慮道：“可是你現(xiàn)下自己也身受重傷，我真怕你敵不過那許多要?dú)⑽业娜?，那各門各派，漫天遍地的人，那拿刀提劍，奔來走去的人，數(shù)也數(shù)不盡，躲也躲不開，我一閉眼便能瞧見他們……”

楊仞聞言一怔，暗忖：“先前倒也曾聽寧姑娘提起，這燕寄羽是在舂雪鎮(zhèn)上被薛夜魚的‘刺青’所傷，遲遲未愈，可瞧他眼下的模樣，卻也不像身受重傷呀？”又見燕寄羽恭恭敬敬地道：“徒兒必會(huì)盡心竭力，護(hù)得師父周全。”

楊仞心念電轉(zhuǎn)，大聲道：“柳空?qǐng)D，你既說自己作惡多端，卻不知你平生做下的最大一樁惡行是什么？”

柳空?qǐng)D神情一震，喃喃道：“你這娃兒?jiǎn)柕脴O有道理，只是我竟想不起來了……我須得好好想想、好好想想……”說著臉上憂苦畏懼之色漸減，重又露出從前楊仞在舂雪鎮(zhèn)上見慣了的瘋癲偏執(zhí)神態(tài)。

楊仞心弦一緊，靜靜等他作答。

燕寄羽神情平靜，眼看著柳空?qǐng)D一邊苦思冥想，一邊伸指在樹上戳戳捏捏，卻是隨手將爬在樹干上的蟲蟻一一捻死，忽而輕嘆一聲，握住了柳空?qǐng)D的手腕，道：“師父，不必想了。”

柳空?qǐng)D想得入了迷，嘴角流露出歹毒刻薄的笑意，正要再捏死一只螞蟻，手腕忽被燕寄羽拉開，不禁一楞，轉(zhuǎn)頭與燕寄羽對(duì)視片刻，臉色慢慢平覆，嘆道：“我已想起來了。到如今悔之晚矣，悔之晚矣。”

隨即望向楊仞，肅然答道：“我平生所做最大惡行，便是沒在十余年前就殺死刀宗，以至于為武林留下了禍患?！?

楊仞心下悚然，一時(shí)說不出話來，暗忖：“過去數(shù)月裏許老頭與燕寄羽同行，也不知遭遇了什么，終究是又中了燕寄羽的邪法，不但變不回昔日的柳空?qǐng)D，也不再是我認(rèn)得的那個(gè)許念了?！?

卻聽燕寄羽淡淡勸道：“好在刀宗已于數(shù)月前伏誅，師父也不必太過悔恨。”

柳空?qǐng)D順手拈起垂在頸邊的一縷白發(fā)，端詳了一會(huì)兒，輕輕搖頭，嘆道：“不錯(cuò)，悔恨有什么用，我做過太多惡，一顆心早已黑透，那也不必悔恨?！闭f著說著，忽又露出疑惑神色，道，“可既然如此，為何我的頭發(fā)卻是白的？我這副身軀從裏到外，都該是黢黑一片才對(duì)呀？”

轉(zhuǎn)頭瞧向燕寄羽，問道：“徒兒，你說這究竟是為何？”

燕寄羽苦笑一聲，卻不回答。

柳空?qǐng)D打量著燕寄羽，又搖頭道：“小燕兒，你心地這般仁善，為何頭發(fā)卻是黑的？你該滿頭白發(fā)才是呀……”

燕寄羽一怔，道：“師父，你老人家許是站得太久，又犯起迷糊來了，我扶你老人家坐下歇歇吧？”

柳空?qǐng)D點(diǎn)了點(diǎn)頭，未及開口，忽而留意到地上郭正的尸身，問道：“那死者是誰(shuí)？”

燕寄羽黯然道：“回稟師父，是咱們停云書院的禮殿執(zhí)事郭正?！?

“郭正？”柳空?qǐng)D愕然失笑，“胡言亂語(yǔ)，郭正才只是個(gè)八九歲的孩童，那死人又怎會(huì)是他？”

燕寄羽輕嘆道：“師父說的，是許多年前的事了?！?

“是么，真是郭正？”柳空?qǐng)D垂下頭來，久久註目郭正的尸身，臉頰忽而微顫，怔怔然落下淚來，“原來郭正這小娃娃已長(zhǎng)得這么大了。唉，人若不長(zhǎng)大，便不會(huì)死?！?

楊仞瞧見許念落淚，心中也頗難過，顫聲道：“柳老前輩……”話一出口，才醒覺這是自己與許念相識(shí)近十年來，第一次稱呼他為“柳老前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