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的風(fēng)帶著幾絲涼意，不明不暗的光籠罩著一條幽靜的街道。道路兩旁的樹已經(jīng)開始落葉了，枯黃的葉子打著旋飄下來，郁桐慢慢地一腳一腳踩上去，有脆生生的、碎裂般的聲音發(fā)出來——

“嘎吱，嘎吱，嘎吱……”

郁桐將兩只手插在上衣的口袋里，低著頭，走得很慢。

這條橫陵道的盡頭就是目的地了——橫陵道一百八十七號別墅。別墅位于城市的高地，穿過背向別墅的大門可以望見城市的一角。此刻，錯落的高樓已然半隱于暮色之中，有很多的樓間燈火穿透那薄紗似的夜色，散發(fā)著無聲的煙火氣，給人真實的熱鬧，卻又仿佛透著似虛似幻的寂寥。

郁桐走到別墅門前，在昏暗里，盯著門上的大字看了又看。

“唐”是這家主人的姓氏，這個字無論幾時在郁桐的眼里都顯得那么地冷漠。她正想按門鈴，門內(nèi)忽然傳出了一點聲音，有人正好要開門出來。也不知道出來的人是誰，郁桐急忙往旁邊躲了躲，隨后便看見了唐家的用人迅嫂。

迅嫂拿著一件外套，還提了幾袋東西，一邊走一邊打電話：“是的太太，我都拿了，地址也記住了，這就給您送過來。”

郁桐一聽，頓時有點失望。

迅嫂嘴里喊的太太就是郁桐的媽媽林晚，來之前郁桐不知道媽媽不在唐家，媽媽和她的現(xiàn)任丈夫唐舜去參加一個宴會了。唐舜的原配在十幾年前患病去世了，而林晚的丈夫，也就是郁桐的爸爸死于一次施工事故。幾年前，唐舜和林晚走到了一起，后來林晚便嫁進了這個富豪之家。

這天，郁桐很想媽媽，而那種想念里面還摻雜著一種緊張不安的情緒，所以她想來看看媽媽，可是這一趟白來了。

她見迅嫂招了一輛出租車坐上離開了，于是自己也打算回學(xué)校。這時候，她發(fā)現(xiàn)別墅的大門還微微露著一條縫隙，一定是迅嫂剛才匆忙大意間沒有把門關(guān)好。透過那條門縫，她看見了花園里的噴泉。

突然，郁桐的腦子里零星地閃現(xiàn)出幾個畫面。那些畫面，以噴泉里模糊跳躍著的水花為背景，越來越清晰，她似乎回憶起什么來了。她按著額頭，兩眼發(fā)直地瞪著地面，那些畫面像膠片似的，在腦海里排成長條滾動播放。她有點眩暈，等那陣眩暈感過去了，她便猶豫著走進了別墅。

別墅里很安靜，唐家的人都不在，黑燈瞎火的，有點瘆人。郁桐慢慢走到噴泉邊，然后便開始繞池一周，謹慎地摸索起來。她并不十分確定自己要找的東西到底是什么，但依舊找得很仔細。

池邊那些植物的枝葉間，花盆的里里外外，還有裝飾的鵝卵石縫隙里，她都找了。終于，她在兩只緊挨著的陶土花盆的縫隙里摸到了一張類似于紙片的東西，抽出來一看，原來是一張名片。

對的，就是這張名片！郁桐如獲至寶，仔細一看，名片的主人叫鄭希，而他的名字下方印著的職業(yè)令郁桐有點吃驚，他的職業(yè)竟然是私家偵探。一個有著如此神秘敏感的職業(yè)的人，兩個月前為什么會鬼鬼祟祟地出現(xiàn)在唐家別墅？而他的出現(xiàn)，唐舜似乎至今也不知道。

郁桐盯著名片微微有些走神。天色更黑了，別墅墻外街道的路燈便顯得更亮了，但也許是墻太高，那些燈光給人一種想沖破高墻卻不能逾越的無力感，墻內(nèi)墻外，一暗一明，仿佛是兩個不同的世界。

兩個月以前發(fā)生在唐家別墅的那件事，郁桐現(xiàn)在能想起的并不多。那是一個周六，在唐家的別墅里，男主人唐舜和女主人林晚發(fā)生了一場激烈的爭吵，原本打算帶妻子出席晚宴的唐舜在大發(fā)雷霆之后摔門而去，而唐家的用人迅叔和迅嫂都去鄰市參加侄兒的婚禮了，唐舜一走，家里就只剩林晚一個人了。

擦干眼淚的林晚換了一身輕松卻也精致的便裝，還涂了深色的眼影來遮蓋哭過以后眼瞼的浮腫。

那時郁桐正在學(xué)校宿舍里上網(wǎng)，接到了林晚的電話。電話里林晚的聲音輕快而喜悅，絲毫沒有哭鬧之后的低沉和嘶啞：“桐桐，你在家還是在學(xué)校呢？唐家的人都出去了，你來吧，媽媽給你做好吃的。”

從好幾年前開始就是這樣了，自從林晚嫁給唐舜以后，郁桐和母親的歡聚漸漸就變成了一種奢侈。因為她的后父唐舜不喜歡她，那個多疑而霸道的富翁不喜歡這個跟他毫無血緣關(guān)系的繼女，這種不喜歡是明明白白做出來的，他都懶得掩飾。他甚至可以當(dāng)著林晚的面擺臉色給她看，而林晚對此還不敢有任何異議。因為，在唐家，他就是天，他的女人，甚至他的兩個兒子，都得看他的臉色，順從他的脾氣，這是林晚在吃了好幾次虧以后才漸漸摸索出來的經(jīng)驗。

這幾年，郁桐大大方方走進唐家別墅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通常，母女倆要么在外見面，要么就趁唐家沒人的時候在唐家別墅見一面，因為只有那時林晚才敢悄悄把郁桐接進別墅。

郁桐念書的c大離唐家別墅很近，沿學(xué)校后門的斜路一直上行，轉(zhuǎn)兩個彎就到了。郁桐到別墅的時候，林晚正在廚房忙活，準(zhǔn)備做的全都是郁桐喜歡吃的菜，還有她最愛的花雕醉雞。

其實食物倒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這全天下獨一無二的味道。那種能令郁桐感到溫暖也能令她感到心酸的味道，她太久沒有嘗到了。大概也是因為相隔太久，見到媽媽的時候，看見媽媽做菜的那雙手，郁桐的心還猛地揪了一下，媽媽手上那一條條皺紋是從什么時候開始長出來的？

這個在四十歲出頭的階段總被人夸贊有著三十歲容貌的女人，在丈夫去世之后，沒有嫁給唐舜之前，雖然終日都為了生計奔波吃苦，但那時她的身上是有一股精神的，一種再苦再累也能讓自己容光煥發(fā)、笑臉迎人的精神。可是，嫁進唐家的這幾年，她反而笑得少了。她的眉宇間總能透出些倦意，眼睛里的光彩也黯淡了，就連已經(jīng)很少沾陽春水的這雙手，也還是扛不住奔騰的歲月。她真的老了！

林晚見郁桐來了，便脫掉圍裙，說：“家里沒有花雕酒了，我去買，你到客廳看會兒電視吧！”

郁桐忙說：“媽媽，還是我去吧？”

林晚笑著說：“沒事，不遠，就在你們學(xué)校旁邊，一會兒就回來。宋記的自釀酒挑起來也是一門學(xué)問，你不懂的。你唐叔平時要吃醉雞也都是我親自去挑酒，你就等等我，很快的。”

出門之前，林晚又交代說?：“哦，對了，桐桐，廚房里我還燒著熱水，一會兒水開了你就把火關(guān)掉，可千萬別忘了。”

“嗯。”

林晚離開別墅以后，郁桐趴在沙發(fā)上玩手機，一聽見廚房里的燒水壺發(fā)出高頻率的提示音，就急忙想去關(guān)掉燃氣。可是，她還沒進廚房，突然有一股強烈的倦意如浪潮一般席卷而來，壓得她頭重腳輕，連站都站不穩(wěn)了。她想扶著一旁的石膏裝飾雕塑，卻沒想到那雕塑是空心的，她一扶，雕塑搖晃了幾下就倒了，石膏碎了一地。于是她也跟著倒在碎片上面，頭撞到地上，腦子就更昏沉了。

這天的林晚在買酒的途中也遇到了一點小意外，跟路人發(fā)生了爭執(zhí)，所以比預(yù)期的時間晚了二十分鐘回來。

遠遠地，林晚看見唐家別墅的一角冒出了大量的濃煙，頓時嚇得六神無主。她跌跌撞撞地跑回去，發(fā)現(xiàn)別墅的大門打開了一條縫隙，可她明明記得自己走的時候是關(guān)了門的。她沒時間思考鎖門的問題，只見廚房里濃煙滾滾，連帶著飯廳和另一側(cè)的儲物房也被濃煙籠罩了，濃煙之中時不時還有猙獰的火焰在燃燒著。她被嚇哭了：“女兒……女兒啊……桐桐，你在哪兒？”

林晚喊了幾聲，突然聽見郁桐回應(yīng)她了，聲音很微弱：“媽媽……媽媽……”

林晚一看，只見郁桐躺在花園里的噴泉背后，臉上和手上都有明顯的撞傷，還糊著黑灰，她身旁還有幾個花盆被打翻了，泥土沾在她的頭發(fā)上，但還好她沒有被困在火里，也沒有受太重的傷。

但郁桐依舊昏沉乏力，被林晚扶著才能勉強站起來。母女倆狼狽地跑出別墅，找了一個四下無人的地方，林晚才敢報火警。后來，消防車趕來滅了火。別墅被燒毀三分之一，林晚把所有的責(zé)任都往自己身上攬，說是自己出門購物忘記關(guān)火了，怎么都不敢說當(dāng)時郁桐還在別墅里。

失火之后的第二天和第三天，郁桐都是昏昏沉沉地度過的，除了勉強進食和上廁所，其余的時間她幾乎沒有離開過床。

林晚不得不寸步不離地照顧郁桐，而丟開狼藉待修的唐家別墅不管，為此她又遭到了唐舜的指責(zé)。這一次唐舜還打了她，一個耳光扇在臉上，她的半邊臉都腫了。

郁桐一清醒，看見的就是媽媽臉上五道紅色的指痕，她心痛得像被刀割似的。她甚至憤然想沖到唐家去找唐舜說明一切，但林晚拼命地攔著她。母女倆抱頭痛哭之后，她漸漸又開始回憶自己身陷火場的情形。

郁桐可以肯定，她不是自己逃出火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