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州驛館。

半開的窗戶傳進外面滴滴答答的雨聲，自從到了楚州，身上的衣裳就沒干過，柳垣褪下在外頭打濕的衣裳交給柳安，換上一件素白的對襟短衫，便沿著廊子走到柳韻輝下榻的正屋。

柳韻輝也是方換罷衣裳，正坐在桌邊翻看朝廷的邸報，見柳垣進來問安，隨便答應一聲，便吩咐他坐下稍待。片刻后，柳韻輝抬起頭，臉上帶著掩不住的倦意，“方才在大堤上，你就那樣口出狂言，可是為父最近又縱著你了？”雖是責備，口氣也比平日輕了幾分。

柳垣忍不住心中一酸，“兒子不敢，兒子看爹爹夙夜憂嘆，只想為爹爹分憂。”

“分憂？”柳韻輝瞥他一眼，哂道，“琢磨著在附近的府縣裏尋摸一個，在江堤上開個口子把水洩了，保住鄂城，你就這般替為父分憂？”

一句話說得柳垣再也坐不住，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磕得膝蓋生疼，幾乎流出兩行生淚，強強忍住了，抬頭望著父親，大聲道，“父親！父親如何不信兒子？楚州水患，歷來沒有根治，如今水勢如此，若是天佑我朝，雨住天晴，楚州江堤或可堅守，可是若天不作美，再連陰十日，大堤必不可保，屆時連鄂城在內，整個楚州全是一片汪洋，倒不如在江水過堤之前，先選定一兩個地勢低洼土地平常之處，遷移百姓，以備不時只需，如此，雖毀一府一縣，而大堤可保，鄂城可保，待汛期一過，治水才有希望，那一府一縣的百姓，事后免賦稅也好，賑糧餉也罷，補償他們便是了。要是不肯棄子，只怕真如六年前一般，到時莫說治理曼江根除水患，楚州的元氣要恢覆，也要等三年以后了。若不是情勢所逼，兒子又豈會出此不肖之策？”

柳韻輝半晌無語，許久才吐出一口氣，“地上潮，你起來吧。”如今的情勢，兒子的品性，柳韻輝又豈有不知，只是他身為欽差，擔著重大的干系，前來治水救災，結果剛來楚州就張羅著分洪洩水，就算皇上再怎么偏袒他，也逃不過一個“不思進取，畏葸不前”的罪名。到時就算皇上不下旨處置，他也無顏再任欽差，唯有上表請罪，讓賢于他人，治理曼江根除水患的宏圖，只怕就又要擱淺了。

柳垣默默地站起來，直視父親深邃的雙目閃過一些失神，低聲喚道，“爹爹，爹爹如此為難，必是另有思慮，可否提點兒子一二？”

“你可知道，前朝的時候，蒙古鐵騎在土木堡擄走皇帝，進逼京師城下，于謙主戰的故事？”柳韻輝深沈的聲音帶著濃厚的疲憊。

柳垣心底一驚，彼時蒙古軍以皇帝為要挾，進逼京師，朝中一時紛擾，于謙力主拒敵，并在京城內扶立景泰帝，終于打退蒙古軍，遣使議和，迎回太上皇，如此不世之功，卻終不免落得“謀逆”的罪名，不得善終。可見朝廷之事，社稷蒼生固然要緊，卻奈何不得暗流洶涌彼此傾軋，如今爹爹才到楚州，便議決堤洩洪，雖是情非得已之事，又怎能抵得住朝中清議，只怕到時，就算保住鄂城和楚州大片土地，爹爹也免不了負罪去職。

燭火搖曳，映得柳韻輝的臉上忽明忽暗，更顯勞頓。柳垣湊近，低聲問道，“爹爹心中作何打算？”

柳韻輝看著眼前長身玉立的兒子，心中驀地涌起一陣酸楚，這么些年，科舉進仕的他在朝中毫無依憑，他身負恩師教誨才勉力入仕，自然不會去拉幫結伙培植黨羽，全靠自己殫精竭慮勤勉辦差才受到皇上賞識，十幾年來在朝局中打滾，大事小事，皆憑自己琢磨決斷，不知不覺間，一直當是小孩子的兒子竟會站在身邊，悄聲問自己作何打算了，兒子大了，自己也老了。略平一平心緒，才道，“垣兒以為，為父該作何打算？”

柳垣局促道，“兒子知道，爹爹不是貪戀功名的人，大義當前，必不會為權位所累。只是，兒子也知道爹爹此番前來，一則以皇命，二則以爹爹胸中抱負，兒子心裏也盼著爹爹能全了這一樁功業。”

柳韻輝聽兒子如此說，心中更是感慨，喟然嘆道，“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性命且不顧，安能為權位所累？只是功業未就，心有不甘啊。”

柳垣從未見過這樣抒情的父親，兀自呆了，柳韻輝也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咳嗽一聲掩飾，勉強笑道，“到了也沒給為父出個主意。也罷，若是你都能想出主意，為父可枉在官場十數年了。”

柳垣澀然一笑，父子二人又是半晌無語。夜雨輕輕地打著院子裏的青石板，屋檐上掛下的水珠一刻不停，遠處不時傳來幾聲更鼓。

“磨墨。”柳韻輝吩咐一聲，轉身坐回書桌后。

柳垣楞了一下，隨即趨步上前，從筆洗裏舀起一勺清水倒在硯池上，低頭專心磨墨。柳韻輝也不看他，自己靠著椅子閉目思索。少頃，一池濃墨已經磨好，柳垣停了手，侍立在一邊。又等了一陣，柳韻輝才睜眼，援筆濡墨，在空白的折子上落筆，“刑部右侍郎兼內閣大學士軍機處行走欽差督曼江河工臣柳韻輝啟奏……”茲事體大，他此番前來，名義上是受皇上派遣，實際上則是君臣共圖偉業的默契，如今情勢如此，無論結果如何，他都要請皇上拿個主意，歷陳楚州水患故事，尤其是六年前鄂城覆滅的慘劇，以至今年水勢之大，若不做打算，則后果必同六年前無異，那時“不惟楚州盡為大水所沒，餓殍遍野，非三年五載不能覆元，陛下治水圣圖，亦將一再拖延，則臣雖萬死，不足以報君恩，謝黎民。是以臣冒死請諫，伏乞陛下速下決斷，舍一時一地之利，全震古爍今之功”云云，一道折子，寫得文采飛揚，聲情并茂，不及修改重抄，便裝進漆桶，當即喚了驛館遞員，一刻不可耽擱，六百裏加急送往京城。

“老爺，老爺……”柳安在輕輕喚著，柳韻輝兀自仰在椅子上，雖合著眼，緊鎖的雙眉卻明白地宣示著他沒有睡著，柳安輕喚兩聲，柳韻輝并不睜眼，卻也沒有呵斥他，便大著膽子說了一句，“老爺，少爺去了半天了，老爺是不是去看看？”

柳韻輝依然合著眼，“去看什么？鬧出這樣的事來，老爺我哪有臉面去見方老先生？”雖是生氣，話裏卻已經帶著幾分賭氣。

柳安笑勸，“老爺這是怎么話說的？此番洩洪，上承圣上旨意，下有老爺欽令，那天的水勢，老爺也見著了，情勢緊迫，少爺也是著急，生怕晚一步釀成大錯，這才不等縣學孔廟搬離干凈就開了堤。要小的說，那孔廟裏的排位典籍，固然也是要緊的，可是比起這千萬人的性命，楚州上下的安危，卻不值一提了。那方老先生是有名的鄉紳，此番只怕也不全是為了少爺莽撞，多半也為洩洪毀了他家地裏的糧食，心裏懷著些私憤呢……”

“行了，”柳韻輝不耐地打斷他，“越說越沒譜了，方家楚州望族，素來急公好義，先帝南巡途徑楚州時召對過方家前輩的，就是這回，也是方老先生力排族中眾議，助我們保住大堤，保住鄂城，老先生高風亮節，胸懷磊落，豈會因此懷恨？”

“是是，老爺說的是，”柳安忙應承著，“只是，只是少爺此去賠罪，就是磕頭奉茶，這早晚也該回來了，去了這么久，小的是怕……老爺還是去看看吧。”

前幾日曼江水勢告急，為保住楚州治所和大片府縣，不得已決了堤，將洪水洩在鄂城西北地勢略低的陽縣，事前百姓雖已遷出，陽縣縣學和一座孔廟卻沒來得及搬遷，柳垣在堤上，眼見情勢緊急不容遲疑，便不顧陽縣讀書人的阻攔，下令決堤，先師靈位和縣學藏書盡毀于洪水，惹得陽縣鄉紳方杉怒不可遏，方杉是先帝初年恩科的舉人，卻無意仕途，只在家安心做一方士紳，雖無官爵，卻有功名在身，論起資輩，甚至是知州的前輩，他在鄂城府衙裏怒斥李瀚，柳韻輝在外頭就聽見，原本想進去勸勸，卻被李瀚的幕友攔住，“大人有所不知，這方老先生的脾氣，平日裏是謙謙君子，發起火來可不是一般人勸得住的，大人還是別進去了。”柳韻輝不忍拂李瀚的好意，便退出來，晚上在驛館免不了吼了兒子幾句，今日一早就教他去方家在鄂城裏的一處院子向老先生賠罪了。

如今已近晌午，柳垣去了半日，不見回來，柳韻輝心裏也直打鼓，他雖是科考正途出身的進士，卻并無讀書人的酸腐氣，雖身在官場十幾年，歷練得老成穩重，打心裏卻并不以為兒子的做法失當，遣了兒子去賠罪，也不過是給地方士紳個面子，往后征民力治河也容易些，眼下看來，兒子既去賠罪，斷不至于冒昧行事，倒多半是那老先生得理不饒人了，自己身為欽差，昨日起就不曾露面，只怕老先生心裏的火還沒發出來，倒真像柳安說的，自己該去看看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