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年節，最是熱鬧。

一則因為北方的冬天，是實實在在的農閑時節，人們憋在家裏著實沒事，提前個把月便開始置辦年貨，擎等著過年熱鬧熱鬧；一則因為京城之中達官顯貴云集，年節期間只要沒有極端重要的軍機大事，官員們也有半月不必入朝，是個送禮請托的好時候。

當然，這樣的假期，對柳韻輝這樣的股肱之臣是無效的，雖不必平日繁忙，隔日進宮一次還是必須的。

好在柳家并不是家大業大的宅門，一共就兩個人，各有各的忙，誰也不把過年放在心上。柳安也早習慣了如此，是以整個京城張燈結彩準備過年的時候，槐花胡同裏的柳宅，還是一片清凈。

轉眼過了初五，蕭瑜遣人送來帖子，請柳家父子過府一敘。

其實，蕭家人口雖比柳家多些，卻也算不得什么真正意義上的大戶，不過因為蕭瑜的老父住在府裏，使喚的人比柳家多些罷了。畢竟是年節，登門造訪，柳韻輝還是帶了兩樣簡單的禮物，算是給蕭老爺子拜年。

因為是熟人，柳韻輝父子直接被領到后堂，蕭老爺子一如既往地坐在堂上主位，只是沒拿著那桿兒煙袋了，柳韻輝父子給老爺子拜了年，蕭瑜向柳韻輝還了禮，便分賓主落座，向例說些無關緊要的家常。

柳垣站在父親身后，并不知道，不遠處的簾子后面，一雙明亮的眸子正看著他。

原來，伏天裏蕭瑜的奶奶在老家病了，蕭瑜自然是不能離開的，卻又不能不有所表示，媳婦兒便帶著閨女回老家伺候，蕭家原本就是江南大戶，是以蕭瑜的媳婦兒回去，多半是個姿態，伺候太婆婆的事兒，主要還是靠家裏的丫頭們。

到了秋后，天氣漸漸爽利了，老人的病也就好起來，蕭瑜遠不到致仕歸家的時候，媳婦孩子總在老家呆著也不合適，便在年前回了京城。蕭瑜的私心，他和柳韻輝是十幾年的老交情，兩家人知根知底，當初也有過“攀個兒女親家”的戲言，如今兒女都大了，他也見過了柳垣，著實是個好孩子，雖尚無通過會試，料想也是早晚之事了，自家閨女已到二八之齡，早些定下親事，也算了了一樁心事。

蕭老爺子坐了一刻，便回了內室，留下蕭瑜陪著柳韻輝父子。

“耀如兄，不瞞你說，此番請你前來，實乃有事相商。”蕭瑜斟酌著開口。

柳韻輝哈哈一笑，“兆琳幾時變得如此客氣了？”

“那我就直說了，”蕭瑜到底是不拘小節的人，“耀如兄可還記得當年‘有緣結個親家’的話？”

柳韻輝一怔，瞬間便恢覆了常態，兒子已經十八歲了，確實到了說親事的時候，倒是自己大意了，“兆琳美意，韻輝豈敢不領情？”

若是旁人，聽柳韻輝這樣說，自然就是定下了，可是蕭瑜畢竟是蕭瑜，“子墉的意思呢？”他故意不回避柳垣說這事，就是想征求他的意見，畢竟閨女要嫁的是柳垣，而柳垣的性情，他是了解的，同他商量著的事兒，多半能成，若是故意避了他，雖則他不敢違背父命，終究難免心存芥蒂，到時受委屈的，還是自家閨女。由是，雖當著柳韻輝，他還是稱呼柳垣的字，意思便是，你若不愿，我同你父親也不會強求。

柳垣自小給父親和師父壓著讀書，受到嚴格的儒家教育，非禮勿聽非禮勿視，于男女之事，沒有半分經驗，要不是如此，也不至于連細柳胡同是什么地方都不知道了。在他心裏，這等事自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沒有自己說話的地方的。原本聽蕭瑜不避自己就同父親談及此事，他便紅了臉低下頭，暗氣蕭瑜的孟浪，此時蕭瑜竟當了父親的面問他的意思，他是真的措手不及，囁嚅了半晌，才低低道，“我……我聽爹的吩咐。”

蕭瑜大笑，“你倒比個大姑娘還害羞了！”

對于柳垣來說，正月裏定下的親事，并沒有對他的生活造成任何影響，柳韻輝在對待兒子的問題上，非常刻板，在他靠自己的努力博取功名之前，別說丫頭小廝，連個書童都不給他使，顯然是不適合娶親的。雖然因為皇帝的恩典，已經賜予了他舉人的身份，也只是免除了前面一級一級的考試，省略了一個相當煎熬的過程而已，卻沒有絲毫改變他的生活。

對于深閨之中的蕭家小姐來說，就更是如此。除了頭發上多了一根簪子表示她已經許了人家——雖然很少有人能看到——她依然過著蕭家小姐繡花讀書的慵懶日子。

而對于蕭瑜和柳韻輝來說，兒女親家的關系確定下來，也無非是讓他們原本就親密的關系錦上添花而已。柳韻輝不允許兒子在大登科前小登科，蕭瑜自然也不允許沒有功名的女婿將閨女娶走。

轉眼間，金水橋下的冰面裂開，京城便到了細柳才黃半未勻的時節，楊絮輕揚，澄澈的藍天上不時可以看見花花綠綠的風箏。

就在京城最是一年春好處的時節，柳韻輝卻無心欣賞，一年前曼江的洪水滔天猶在眼前，如今正是整治河道的好時候，他原本想著也許自己少不得再下楚州親自督師的，皇帝卻以“朝中事務繁忙，離不開人”為由將自己留下。在皇帝眼中，根除曼江水患，雖然是一件他夢寐以求的不世之功，卻也是一件費時費力費工費料的大工程，并不急在一時，若是半年之內兩派欽差，反倒容易讓楚州的地方官借以自矜，向朝廷要錢就更理直氣壯了。當然，這也只是一個微末的原因，真正讓皇帝不肯放柳韻輝再去兩個月的，是西北傳來的密報，北戎的蠢蠢欲動。如果西北戰事再起，朝廷必然傾力以赴，柳韻輝這樣的干臣，自然是不能離開京師的。既是密報，自然是專奏皇帝的，裝密報的匣子是大內所造，一共兩把鑰匙，皇帝一把，有專奏之權的臣子一把，旁人是看不得的，若非如此，像柳韻輝這樣的軍機重臣，自然也會知道此事了。

在柳韻輝“妄揣圣意”，暗自思量皇帝對曼江治理的態度的時候，柳垣在太學的生活，不可謂不凄慘。無止盡的背書，對于已經背了十幾年書的柳垣來說，雖然不算難過，但也不好過，況且，除了刻板的一絲不茍的吹毛求疵的博士們，他還要應付蕭瑜的各種刁難。

然而，當柳垣寫完了蕭瑜吩咐的策論文章抬起頭的時候，卻意外地發現，蕭瑜靠在椅子上，拿著書的手隨意搭在小腹，目視前方，顯然是……在走神。

“先生……先生？”柳垣喚了兩聲，蕭瑜才回頭，瞬間又恢覆了神采，“寫好了？拿來瞧瞧。”

對于格式要求嚴格的時文，也就是通常所謂八股來說，技巧的把握有時甚至重于學問的積累，而對于相當于議論政事的策論來說，見識、學問、胸中丘壑，就是最要緊的了。柳垣到底是季方老先生的弟子，十幾年的功夫也不是白下的，寫出的文章，雖然不能說是比肩韓柳，字字珠玉，然而立意之高，見識之深，在同儕舉子當中，當算翹楚。蕭瑜沒什么不滿意的，畢竟是應試的文章，恰到好處才能題名金榜，太平盛世的，卷子裏總不好表達太深重的憂患。

在蕭瑜看來，柳垣的文章是足夠應付會試的，今秋就獲得進士出身，幾乎是板上釘釘的事，他當然是希望看著這小子早點出落出來，也好完婚。可是柳韻輝同他說過的話，不能不令他憂慮，這孩子被皇帝盯在眼裏，在外人看來，前程是有保障了，可是柳韻輝的心思，他又豈會不知？考試考的是學問，沒有好學問做不了官，可是一旦開始做官，靠的就不再是學問了，這一點，他和柳韻輝都是深有體悟的。柳垣若是無名之輩，高中之后先在翰林院耗個幾年，待對朝中事務有所了解，人情練達了，再外放也好，到六部掛職也罷，就算他實在不愿意為官，請辭而去，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還不曾高中便入了皇帝的眼，只怕是沒有閑散的日子可耗了，蕭瑜實在不愿意看他從此卷入漩渦，無法脫身。

柳垣發現蕭瑜第二次走神的時候，依然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已經在皇帝那裏備案，也不知道，父親和先生，正在猶豫要不要放他去參加自己沒日沒夜全力以赴準備的秋闈。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