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時節，饒是北疆苦寒之地，也不再有刮臉的勁風，柳枝在和煦的小風裏輕揚，高大的楊樹撐起郁郁蔥蔥的樹冠。

馬車在官道上不緊不慢地行著，逸親王掀起一角車簾，看看兩邊單調的風景，輕嘆一聲，“你父皇也真舍得，怎么就讓你跟著到這虎狼之地來！”

“皇叔祖說那裏話，云兒可是聽說，叔祖當年戍邊的時候，才將將十六歲呢！”說話的是個清秀文靜的少年，當今皇帝唯一的嫡子謝舒云，不過十六七歲年紀，儼然還是未長成的身材配上他白白凈凈的臉龐，雖然平素礙于禮法，不得端著一副大人的架子，也掩不住偶爾閃過的調皮，此時，他便不動聲色地轉了轉烏黑的眼珠，沖逸親王眨眨眼，“不瞞叔祖，此番是云兒纏了父皇要跟著叔祖來北疆呢。父皇總說云兒拉不得弓騎不得馬，愧為高祖子孫，云兒說將帥之才當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裏之外，哪用得著親臨陣前，父皇氣得不行，罰我閉門思過呢。”說著垂下眼簾，宛然是個受了委屈的孩子。

逸親王被他逗得一笑，“呵！我就說嘛，平時再端得嚴肅，也還是個孩子，你父皇見你這副樣子，怕是又要罰你了吧！”

謝舒云撇撇嘴，移開話題，“瞧這風景，塞上江南之譽，也并非過當呢。”

“最好到了秋后你還能這么樂呵~”逸親王笑笑，愛撫地望著這個侄孫。

“末將等恭迎大將軍！”北疆烏蘭將軍大營的門口，列隊整齊的軍師隨著號令發出震耳欲聾的喊聲，逸親王一身戎裝，腰見懸著先帝欽賜的寶劍，帶著完全不同平日雍容清貴的氣勢，腳步雖輕，卻給人非常鎮定的感覺。他雖賦閑日久，卻保養得極好，雖已近花甲之年，卻不見絲毫臃腫之態，加之已多年不經風霜，臉上便絲毫看不出年歲，只有眼角幾條淺淺的皺紋，近看方知，這位昔年名動北疆的將軍已經不覆當年的年少風華了。

謝舒云跟在叔祖后面，深為這股氣勢所震撼，看來親自到北疆來看看是對的，他默默地想，不然怎么能知道那個整天遛鳥玩鷹沒個正形的皇叔祖，還有如此大將風度的一面呢？

“北疆邊情，想來諸位比本王清楚。今夏若雨水尚可，則戎人必在入冬后碧河封凍之時南下；若雨水不好，只怕秋后草原上就是一派荒蕪，那時戎人南下便是求生，咱們不能不防。即日起，停了包克圖的互市，包克圖的商人陸續撤出，動作要輕，不要驚動了戎人。”逸親王果決地吩咐眾人，而后語聲陡然轉厲，“從現在起，販賣高粱鐵器的，以資敵論處！”帳中一聲整齊劃一的“末將遵命！”

“子意，你去替我將包克圖的幾大商戶請來，說本王有事向他們請教。”

被喚作“子意”的，便是北疆宿將李子意，不到四十來的年紀，十幾歲便是跟著逸親王的貼身侍衛，深得逸親王真傳，這些年駐守北疆，功勛卓著。不待他應命，逸親王便又補上一句，“此事重大，如果東家來不了，至少要遣個能主事的管家來。”

“得令！”李子意干脆地應聲，轉身出了大帳。

柳垣在進入烏蘭將軍大營中軍大帳之前，一直在盤算如何應對這位剛到北疆便召見商人的欽差將軍，最大限度的保住東家的利益。雖然李子意派去的軍士送到各大戶家裏的都是給東家的請柬，各家卻都不約而同地只遣了管家或掌柜的前來，一則因為包克圖的大戶商家都是山西人，許多東家卻是不在北疆，二則情況未明，若是東家前去，難免為形勢所迫當即做出什么承諾，管家掌柜的則可以要請示東家為由做緩沖。這是雙方心照不宣的默契，所以逸親王才囑咐李子意請到能主事的管家即可，免得下面的軍士一時沖動，將東家綁了來，鬧僵了不好收場。

能在北疆獨當一面的掌柜管家，都是東家信任的老人，年紀最輕的也有三十來歲，柳垣在他們之中，實在扎眼，縱使他一直默默跟在諸位前輩后面，一句多余的話也沒有，還是引得眾人竊竊私語，水家這是打什么主意，將軍特別囑咐要能主事的來，水家卻找這么個嘴上沒毛辦事不牢的小后生，不是故意和將軍作對么？就連大帳門口站崗的軍士，見了柳垣，都忍不住投來懷疑的眼光，柳垣暗自叫苦，怎么沒慮到這一層，水家老爺就在包克圖，先前已經將大勢商議得清明，縱是親自前來，也無大礙，水老爺卻說，各家都遣掌柜的去，他也不好親自出面，拂了同鄉們的面子，而柳垣對于事態的把握，顯然比那些錢眼裏翻跟頭的掌柜明白得多，他來走一趟，水老爺甚是放心，柳垣也覺得如此，畢竟他還是惦記著經世濟民的人，朝廷有事，東家的利益雖重，也重不過黎民社稷。

大帳的簾子被掀起，各家商號的掌柜魚貫而入，柳垣見到立在當地同眾人寒暄的人時候，才是真的后悔，那人只穿著一件石青色的直裰，鎧甲整齊地掛在角落的衣架上，拭得一塵不染，旁邊的架子上擺著一把鑲嵌珠玉的寶劍。雖然此地同京城遠隔千裏，中軍大帳同京城的胡同也是天壤之別，柳垣卻在看到那人的瞬間，就非常確定，他便是兩年前的夏天，他初到京師的時候，在城南的胡同口遇到的那位老者，后來將他送回家去，他清楚地記得，爹管那人叫“逸王爺”。柳垣心中一陣慌亂，跟在眾人后面胡亂同將軍見了禮，帳內已經擺好椅子，逸親王招呼眾人落座，自己也回到條案后的主座上坐下。

“諸位雖在商旅，卻就處北疆，同戎人互市，對戎人的動向，只怕比本王還要明白些吧！”逸親王待侍衛將茶水端上，才緩緩開口，“本王請諸位來，原本是該略備薄酒，只是如今多事之秋，朝廷正在用兵之際，本王是不自己種莊稼做生意的，本王麾下這些將士，也沒那個功夫，本王備下的酒宴，說到底也是諸位繳納的錢糧，諸位吃自己的飯，還有承本王的情，本王心中過意不去啊！一杯清茶，本王從京城帶來的明前。”說著哈哈一笑，眾人見他如此隨和，也附和著笑笑，更有膽大些的，笑道“為朝廷效力，是我等的本分。”

逸親王目光如炬，掃過剛才說話的人，“這位兄弟說得不錯！戎人南犯，已成定局，不過自太祖遠定北疆以來，戎人南犯也不過是延邊劫掠，本王和朝廷遠在關內，倒也沒什么，最先吃虧受損的，怕就是你們這些邊境上的生意人，朝廷決意用兵，實在是為了蒼生社稷，永絕邊患，打了勝仗，自不會少了你們的好處。”說著話鋒一轉，盯著剛才說話的人，“你是喬家在包克圖的掌柜馬躍？”

此話一出，帳中眾人皆是一楞，這位王爺不過剛到軍中，便已能認出喬家的掌柜，想來對他們的底細也都了解得一清二楚了，倒是那馬躍最先反應過來，躬身道，“小人的賤名勞王爺掛懷，不勝惶恐。”

“馬先生不必客氣，”逸親王擺手請他坐下，“說實話，本王是有求于諸位啊！”

這回，莫說馬躍，帳中所有的人都坐不住了，紛紛起身道，“但憑王爺吩咐。”

逸親王再次擺手，“諸位都是忙人，本王也不好耽誤諸位的辰光，第一樁事，本王想知道，到今天為止，戎人從包克圖東勝一帶，收購了多少糧食。”

大帳內立時陷入安靜。在場的人都知道，打仗打得是糧草，知己知彼百戰不殆，開戰前了解清楚對方的情況是十分必要的，北疆氣候苦寒，戎人又慣于游牧無心于農事，糧草的來源自然就只有同中原的互市，問這些跑北疆生意的人，自然是再合適不過。然而所有的人也都知道，同行是冤家，有些事，雖則大家心知肚明，卻不好挑開了說，比如這糧食生意，各家實力大小人人心裏有數，可要當著這么多人的面說出自家到底做了多少生意，卻是出賣東家的行為，是以帳內的管家賬房們都低頭不語。逸親王何等人物，自然也知道其中道理，微微一笑，“料想這等事乃是你們商家的機密，不好當了眾人說，本王也不好勉強，這樣吧，這屏風后頭是本王的寢帳，愿意幫忙的先生，就請到后頭來，出君之口入我之耳，本王以皇家的體面保證，絕不會洩露各位的生意情形；若實在不愿的，本王的軍令究竟管不得商旅，就請自便吧。今天之前的買賣，本王不管，從今天開始，若是哪家商號再敢私販糧草——”說到這裏，語氣陡然冷了幾分，“休怪本王無情！”說罷也不待眾人反應，徑自轉到那扇掛著軍事地圖的屏風后面去了。

帳內的其他人方才都低著頭，各自若有所思，逸親王的一番話說得泛泛，眾人也沒有太在意，柳垣卻清楚地感受到，逸親王離開之前，仿佛不經意的目光，單單掃向自己，這位賦閑多年的王爺，顯然并不如他兩年前在京城街頭所見的那樣散漫無心，方才的眼神，雖不明確，八成是認出自己了，不肯當面戳穿，雖也因著情況未明不宜妄動，多半卻還是給自己留出機會，若非如此，他貴為王爺，又有欽命在身，戰事一觸即發，軍令如山，難道會為這幾個商戶留這么大的面子？思念至此，便不在猶疑，站起身向帳內眾人團團抱拳，“各位前輩，柳垣年輕識淺，但奉東家之命，雖不能投筆從戎報效朝廷，亦當竭盡所能從旁協助，先行一步。”說罷象征性地一禮，大步走向裏面。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