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拿出小刀,打開來,揩揩刀口,切掉干酪骯臟的表皮。賈武齊把那盆通心面遞給我。
“你先吃,中尉。”
“不,”我說。“放在地上。大家一道來。”
“可沒有叉子。”
“管他媽的,”我用英語講。
我把干酪切成一片片,放在通心面上。
“坐下來吃吧,”我說。他們坐下了,等待著。我伸出五指去抓面,往上一提。一團面松開了。
“提得高一點,中尉。”
我提起那團面,把手臂伸直,面條終于脫離了盆子。我放下來往嘴巴里送,邊吮邊咬,咀嚼起來,接著咬了一口干酪,咀嚼一下,喝一口酒。酒味就像生銹的金屬。我把飯盒子還給帕西尼。
“壞透了,”他說。“擱得太長久了。我一直把它擱在車子里。”
他們都在吃面,人人都把下頜挨在鐵盆邊,腦袋仰向后邊,把面條全部吮進嘴里。我又吃一口,嘗一點干酪,用酒漱漱口。有件什么東西落在外面,土地震動了一下。
“不是四二零大炮便是迫擊炮,”賈武齊說。
“高山上怎么會有四二零,”我說。
“人家有斯科達大炮〔5〕。我見過那種炮彈炸開的大坑。”
〔5〕斯科達是捷克著名的兵工廠的名字,當時捷克屬于奧匈帝國。
“那是三零五。”
我們繼續吃下去。外邊有一種咳嗽聲,好像是火車頭在開動的聲音,接著又是一聲震撼大地的爆炸。
“這不是個很深的掩蔽壕,”帕西尼說。
“那是一門巨型迫擊炮。”
“是的,中尉。”
我吃完我那份干酪,灌了一口酒。在旁的聲響中間我聽見了一聲咳嗽,接著是一陣乞—乞—乞—乞的響聲——隨后是一條閃光,好像熔爐門突然扭開似的,接著是轟隆一聲,先是白后是紅,跟著一股疾風撲進來。我努力呼吸,可是沒法子呼吸,只覺得靈魂沖出了軀體,往外飄,往外飄,一直在風中飄。我的靈魂一下子全出了竅,我知道我已經死了,如果以為是剛剛死去,那就錯了。隨后我就飄浮起來,不是往前飄,反而是溜回來。我一呼吸,就溜回來了。地面已被炸裂,有一塊炸裂的木椽就在我頭前。我頭一顫動,聽見有人在哭。我以為有人在哀叫。我想動,但是動不了。我聽見對岸和沿河河岸上的機槍聲和步槍聲。有一聲響亮的濺水聲,我看見一些照明彈在往上升,接著炸裂了,一片白光在天上飄浮著,火箭也射上去了,還聽見炸彈聲,這一切都是一瞬間的事,隨后我聽見附近有人在說:“我的媽啊!噢,我的媽啊!”我拼命拔,拼命扭,終于抽出了雙腿,轉過身去摸摸他。原來是帕西尼,我一碰他,他便死命叫痛。他的兩腿朝著我,我在暗中和光中看出他兩條腿的膝蓋以上全給炸爛了。有一條腿全沒了,另一條腿還由腱和褲子的一部分勉強連著,炸剩的殘肢在抖著扭著,仿佛已經脫節似的。他咬咬胳臂,哼叫道:“噢,我的媽,我的媽啊,”接著是“天主保佑您,馬利亞。保佑您,馬利亞。噢耶穌開槍打死我吧基督打死我吧我的媽我的媽噢最純潔可愛的馬利亞打死我吧。停住痛。停住痛。停住痛。噢耶穌可愛的馬利亞停住痛。噢噢噢噢”,接著是一陣窒息聲,“媽啊我的媽啊。”過后他靜了下來,咬著胳臂,腿的殘端在顫抖著。
“擔架兵!”我兩手合攏在嘴邊做成一個杯形,大聲喊道。“擔架兵!”我想貼近帕西尼,給他腿上縛上一條帶子來止血,但是我無法動彈。我又試了一次,我的腿稍為挪動了一點。我能用雙臂和雙肘支著身體往后拖。帕西尼現在安靜了。我坐在他旁邊,解開我的制服,想把我的襯衫的后擺撕下來。襯衫撕不下來,我只好用嘴巴咬住布的邊沿來撕。這時我才想起了他的綁腿布。我穿的是羊毛襪子,帕西尼卻裹著綁腿布。司機們都用綁腿布,但是帕西尼現在可只剩一條腿了。我動手解下綁腿布,在解的時候,發覺已不必再綁什么止血帶,因為他已經死了。我摸了他一下,可真是死了。還有那三名司機得找一找。我坐直了身子,這一來才覺得我腦袋里有什么東西在動,就像洋娃娃會轉動的眼睛后面附著鐵塊,它在我眼珠后面沖撞了一下。我的雙腿又暖又濕,鞋子里邊也是又濕又暖。我知道我受了傷,就俯下身子去摸摸膝蓋。我的膝蓋沒了。我的手伸進去,才發覺膝蓋原來在小腿上。我在襯衫上擦擦手,當時又有一道照明彈的光很慢很慢地往下落,我看看我的腿,心里著實害怕。噢,上帝啊,我說,救我離開這里吧。不過我曉得還有三個司機。本來一共是四個。帕西尼死了。剩下了三個。有人從脅下抱起我來,又有一人抬起了我的雙腿。
“還有三個,”我說。“一個死了。”
“我是馬內拉。我們出去找擔架,找不著。你可好,中尉?”
“高迪尼和賈武齊在哪兒?”
“高迪尼在急救站,在包扎中。賈武齊正抬著你的腿。抱牢我的脖子,中尉。你傷得很厲害嗎?”
“在腿上,高迪尼怎么啦?”
“他沒事。這是顆大型的迫擊炮彈。”
“帕西尼死了。”
“是的。他死了。”
一顆炮彈在附近掉下,他們倆都撲倒在地上,把我扔下了。“對不起,中尉,”馬內拉說。“抱牢我的脖子。”
“可別把我再摔下啦。”
“那是因為我們驚慌失措了。”
“你們都沒受傷嗎?”
“都只受了一點點傷。”
“高迪尼能開車嗎?”
“恐怕不行了。”
我們到急救站之前,他們又把我摔下了一次。
“你們這些狗娘養的,”我說。
“對不起,中尉,”馬內拉說。“我們以后不敢了。”
在救護站外,我們這許多傷員躺在黑暗中的地面上。人家把傷員抬進抬出。包扎站的幔子打開,把傷員抬進抬出時,我看得見里邊的燈光。死去的都擱在一邊。軍醫們把袖子卷到肩膀上,一身是血,活像屠夫一般。擔架不夠用。傷員中除了少數在哼叫外,大多數默然無聲。在包扎站門上作為遮蔽物的樹葉子給風刮得沙沙響,黑夜越來越寒冷了。時時有擔架員走進來,放下擔架,卸下傷員,接著又走了。我一到包扎站,馬內拉就找來一名中士軍醫,他給我兩條腿都扎上繃帶。他說傷口上的污泥太多,所以血并不流得太厲害。他說等他們一有空就來醫治我。他回到里邊去了。馬內拉說,高迪尼開不了車子。他的肩頭中了彈片,頭上也受了傷。他本來不覺得怎么樣,現在肩頭可繃緊起來了。他正坐在附近一道磚墻邊。馬內拉同賈武齊各自開車運走了一批傷員。幸喜他們倆還能開車。英國救護隊帶來三部救護車,每部車上配備有兩個人。其中有一名司機由高迪尼領著向我走過來,高迪尼本人看去非常蒼白,一副病容。那英國人彎下身來。
“你傷得厲害嗎?”他問。他是個高個子,戴著鋼框眼鏡。
“腿上受了傷。”
“希望不至于很嚴重。來支煙吧?”
“謝謝。”
“他們告訴我說你有兩名司機不中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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