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3

甲板之下，哪怕是晴日午時，艙室也昏暗如夜，海霧令四圍木板起了薄薄一層濕意，狹窄的空間內(nèi)酒氣已經(jīng)淡了很多，一點點魚腥味來自角落餐盤裏剩下的凍魚。

艾格從爬梯上下來的時候，得到了包括伊登在內(nèi)躺在吊床上三人的齊齊註視。

那目光顯眼如同通風口照下來的日光，他把水艙鑰匙扔上室內(nèi)唯一的矮桌，邊解外套邊向伊登移去一個詢問眼神。

“我們在談?wù)摯L昨晚對你們的召見?！?

開口的是凱裏，難得的，大好天氣裏他沒有跑甲板上喝酒曬太陽，此時圓臉上帶著點興致盎然。看得出來，午后的交談讓這個人數(shù)寥寥的艙室氣氛不錯。

“剛剛講完船長室的那些珍寶，巨大的、和船長個子一樣高的紅色珊瑚？我可沒有那么夸張的想象力，有機會的話真想看看——現(xiàn)在話題進行到船長和你交換姓氏?！?

伊登的吊床在離通風口最遠的那個角落，他扒著繩索邊沿，伸出腦袋望他：“我和他們說到船長問了你的身世?！?

艾格背對著他掛起外套，伊登沒能看到同伴的表情，這讓他的語氣不自覺地帶上些許小心翼翼。

“在這之前，我都不知道……不知道你從小就是孤兒這回事，我一直以為你和我一樣，在家人的照看下長到了一定年紀才……才遇上意外的。巴耐醫(yī)生向鄰居介紹你的時候，我壓根不敢和你大聲說話，我那會兒以為你剛剛失去家人?！?

從地上遺落的半空餐盤中撿了個沙果叼進嘴裏，艾格給了他沈默一瞥，不明白他所謂的“不敢說話”是哪兒來的臆想場面。這位鄰居對巴耐醫(yī)生尊崇至極，面對醫(yī)生推出來的同齡人，明明一開始就和現(xiàn)在一樣，嘴巴不停、話多的像只人形鸚鵡。

“說真的，你一點兒也不像是孤兒?！?

一旁的克裏森斜眼打量他。

“如果真是那么一回事，你流浪過嗎？你一定沒有流浪過，要么被收養(yǎng)了，要么是在修道院長大，而且那一定是最仁慈的修道院，坐落在最富有的城市，城市中心的貴族大人們都樂善好施?！?

這個體型瘦長的棕皮膚男人翹起腿，像是在描述最熟悉的朋友，語氣篤定：“我知道孤兒是什么樣的，哪怕是修道院的孤兒。在你這個年紀，一定是瘦巴巴的，頭發(fā)得像稻草，指甲縫和袖子一樣黑。肩膀和手臂要一起縮起來，挨打時能少吃點苦頭。頭還得時時低下，藏好自己偷竊后的心虛，這種人我見多了。”

他追問：“你是在修道院長大的嗎？還是被什么好心富商撿回去養(yǎng)大了?！?

艾格已經(jīng)連皮帶核嚼完了一整個沙果，果肉的味道讓他感覺吞了口餿掉的甜酒，果核更是讓他感覺自己嚼了一嘴木渣，半點沒有回話的興致。

“他剛來堪斯特島那會兒，不比你說得好多少?！?

伊登替同伴發(fā)言，他說起這話來堪稱熟練。像每次和小島其他伙伴深入介紹艾格那樣，他再次描述起那段經(jīng)歷。

這個天性膽小的棕發(fā)青年總覺得適當悲慘的故事能讓一個團體更快地接納一位不那么熱情的陌生伙伴。艾格沒有制止打岔，他移目過去，聽聽看他有沒有什么新詞。

“……那會兒他也許沒那么瘦，也沒有低頭縮肩膀，但他在流血?！?

伊登沈默了一會兒，他沒有新詞，光回想鮮血就夠費勁了。

“我在海礁上發(fā)現(xiàn)他的時候，以為那是個死人，他手臂上，腿上，背上，很多地方——我不知道，我壓根不敢仔細看，只記得好多傷口。那些傷口泡了很久的海水，還在不停流血，把那塊礁石都染紅了，現(xiàn)在想想，他能被沖上海礁，沒有被鯊魚吃掉真是幸運?！?

“我看到他還有呼吸，馬上找來了島上唯一的醫(yī)生，醫(yī)生嚇得不輕，我在一旁也嚇得不輕，我真怕那手抖個不停、圍著他轉(zhuǎn)了足有十來圈的老人家會在海邊暈倒……”

“后來才知道，巴耐醫(yī)生認識艾格，艾格那時候來堪斯特島就是為了找醫(yī)生，他們是舊相識……他從很遠的地方坐船找來偏僻的小島，幾乎吃盡了苦頭?！?

“我那會兒以為他是從什么野蠻可怕的地方過來的，不過醫(yī)生跟鄰居們講過，自己的故鄉(xiāng)都是好心人，還說艾格和他是老鄉(xiāng)，那艾格就是在好人堆裏長大的，只是——只是來堪斯特島的時候遇到了一點不幸。”

凱裏咂了咂嘴：“……孤兒都是這樣，各有各的不幸?！?

克裏森沒對他描述的事情發(fā)表什么看法，只是被他最后的說法逗笑了：“‘都是好心人’，哈，我倒是也想見見那種地方。但那恐怕得等到咽氣后了，前提是諸神沒忘記給我打開天堂的大門?！?

他們?nèi)詢烧Z聊得興起，艾格穿過左一句右一句的三個吊床，進入廁所關(guān)上了門，潮濕覆雜的氣味鉆進鼻子，于是嗅著那一點點薄荷與巖鹽的味道找到了牙粉罐子。

薄薄的木門阻擋不了什么聲音，交談聲依舊不間斷。等到他漱掉滿嘴果肉的味道，伊登已經(jīng)像是好客主人家給客人倒光酒瓶子那樣，把同伴在堪斯特島的五年經(jīng)歷通通倒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