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州刺史行臺，郗鑒微笑著送走幾名前來拜見的舊日掾?qū)伲氐椒恐袝r，臉色卻驀地變得陰郁起來。

他本是擁兵數(shù)萬的一方豪強，時勢所迫困于臺城數(shù)年之久，坐觀其他人在時局中各逞抱負(fù)。眼看著就連得他引薦才被朝廷委以重任的蘇峻都漸漸顯重于西藩，而他卻只能在臺城榮養(yǎng)，旁觀王庾斗法，于時局半點影響都無，心中之抑郁可想而知。

今次離都，郗鑒心內(nèi)是懷著極大熱忱的。他也考慮到自己離開部眾這么久，再要收拾局面不會太過輕松，應(yīng)會有些波折，但來到京口后才發(fā)現(xiàn)形勢較之早先預(yù)計的還要惡劣得多。

原本在兗州歸附于他的數(shù)萬部眾，隨其南來的共有數(shù)千人，然而除了嫡系的兩千余人之外，剩下的要么流散開，要么便轉(zhuǎn)投別的地方。就算還留在京口一線的，也都遭受劉遐冀州部排擠，被投閑散置。

這些情況尚在郗鑒預(yù)料之中，早在受詔離都之前，他就修書給過往部下，希望他們能顧念舊情，幫助他穩(wěn)定京口形勢。那些老部下也都予以回應(yīng)，支持他鎮(zhèn)守京口。

然而郗鑒想不到的是，他入都的這幾年，京口、晉陵一線居然滋生出一個隱爵怪物。關(guān)于這個隱爵，他在都中也有耳聞，甚至他家子弟便身涉其中。原本郗鑒還以為不過是一群膏粱子弟閑來無事搞出的游戲罷了，可是來到京口他才發(fā)現(xiàn)情況較之自己想象中要嚴(yán)重得多！

京口這個地方，江闊四十里，并不擔(dān)心會被羯胡沖擊，乃是青徐豫兗僑民主要聚居之地。狹小的地域中，聚集了幾十萬的民眾，可以稱得上是江東人煙最為稠密之處。這些民眾來自北地各州，形勢本就錯綜復(fù)雜，易動難安。

那個隱爵以謀利為名，居然能將此地民眾盡數(shù)網(wǎng)羅其中，士庶同流，既有高門子弟，又有流民豪強，罔顧人的出身背景，以財帛為誘餌將人裹挾其中。若說這組織者沒有旁的意圖，郗鑒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就算此前沒有，但在獲得如此大的影響力后，也自然而然會滋生出來。

要穩(wěn)定京口局面，本就不容易，如今再加上這所謂的隱爵，局勢則更加混沌不明。所以，剛一來到京口，他便對隱爵下手，要試一試這隱爵究竟有多大的能量。

然而反彈之力卻比他想象中還要大一些，他剛有所動作，整個京口局勢便動蕩起來。雖然還沒有徹底的混亂，但暗中的潛流也讓他心悸不已。剛才來此拜見他的那幾名舊部下，都是在為此來探他的口風(fēng)，言辭中亦透露出受其他人家委托求情的意思。

這讓郗鑒變得為難起來，已經(jīng)拿不定主意下一步要怎么做。從他心底而言，自然不希望治下有這樣一個不受他控制的龐大組織。但若要一舉鏟除，現(xiàn)在看來又有些不可能。

一直到了晚飯時，郗鑒仍在考慮下一步該如何做。看到坐在他下方的年輕人，郗鑒心中一動，開口道：“二郎餐畢來我房中，我有些事情要問一問你。”

聽到這話，那個早先也是資友的郗二郎神態(tài)便有些不自在，食不甘味，草草吃了一點飯便起身隨叔父進(jìn)了書房。

“二郎，你長居京口，與那些隱爵之人多有往來，再來仔細(xì)跟我說一說，這隱爵究竟是個什么東西？你們這些與事者又是出于何種思慮對之如此著迷，信之不疑？”

看著有些坐立不安的子弟，郗鑒溫言笑語道。

那郗二郎被叔父迫著退出隱爵，近來心情本就有些忐忑，此時聽到這個問題，沉吟良久后才凝重說道：“叔父，我們這些資友意趣或異于人，但所為卻絕無犯禁之舉。譬如我，才能不及大兄遠(yuǎn)甚，稟賦也遜于兩位幼弟，但心念思慮卻并無二致，都想為家業(yè)存續(xù)而擔(dān)當(dāng)任事！”

“我材質(zhì)庸碌，難以顯拔于眾，平生所恃惟這一家世可令人敬重信托。因而我等資友集于一處，普集眾資，運籌生利，繼而反饋一眾資友。彼此信重?zé)o疑，各得所欲，所思所行，實在沒有半點悖逆之跡。”

“二郎你秉性純良，我是深知，然而這些隱爵之資友所出多家，人心不同，又豈能盡為良善。你就沒有擔(dān)心過有人要借我家薄望去蠱惑旁人做出歹事？”

“初時我也確實有此遲疑，但庾幼序教我，禍福無門，庸人自擾，既無伯夷叔齊之賢可采薇而活，那總免不了要與人交際。顧惜自己的名聲而怯于與人交往，矯矯不群于眾，是自絕于世。若能持身自正，又何懼人言而非。況且能為資友者，皆為同心共志，以我而推人，可知彼此都無惡念。”

講到這里，那郗二郎神態(tài)凄楚道：“我為資友年近三載，多得資財以供家用，無一劣行害我家聲，實在不知因何見惡于叔父……”

郗鑒聞言后卻是啞然，竟不知該如何安慰這滿腹委屈的侄子。其實若這隱爵果然如侄子所言一般，只為謀財并無他求，他并不是不能容忍，但前提是要將之置于自己掌握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