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嚴璟一動不動地看著那只手,以及那封被托在掌心的戰報,二人就這樣僵持著,良久,他閉了閉眼,終于將藏在身后的手伸了出來。
指尖殘留的血跡在那張單薄的紙上留下兩道血紅的指印,落到嚴璟眼里,格外的觸目驚心,他幾乎是手忙腳亂地扯過了袖口,想要將那指印抹去,但也不過是徒勞無功。
崔嶠扭過頭去,輕聲道:“我先回昭陽宮了?!?
嚴璟沒有回答,他握著那張紙,聽著崔嶠的腳步聲越來越遠,又聽見殿門緩緩關上,直到整個大殿只剩下他和一個人事不省的嚴承,他仍舊不敢將手里這封信打開。
他又怎么可能猜不到這紙上到底寫了什么?方才嚴琮的話已經說得十分的明顯,若不是真的出了什么狀況,又怎么敢在此刻突然發難?
只是嚴璟不想相信,他的少年無堅不摧,強大而堅定,更重要的是,他答應過自己,又怎么可能食言?
方才提劍殺敵還兀自堅定的手在此刻輕顫,才終于將那張紙緩緩打開,明顯在倉皇間而成的字跡映入眼簾。
因嚴琮而起的怒意,所有的殺伐決斷,向死而生的勇氣,在看見那幾行字的時候全都化為烏有,渾身的力氣仿佛都被抽干,勉強壓下的疲乏盡悉涌出,讓嚴璟跌坐在地,抬手遮住了自己的眼。
有什么濕熱的東西正迫不及待地想要涌出眼眶,但嚴璟無暇顧及,他有些惶然地想,他要怎么辦呢?
他曾經一無所有,對世事漠不關心,直到年初大漠之上與那少年相識,從此遍嘗人間滋味。
他摸了摸自己的心口,那里面還藏著一句話,還沒有對那少年說出口。
他曾以為一切都還來得及,他這無趣的一生終于有了那么一丁點的希冀,卻未料,白駒過隙,轉眼之間內憂外患同至,危急存亡之關頭,從西北而歸的只有這么一張薄薄的紙。
嚴璟不記得自己枯坐了多久,他手里仍舊攥著那封由西北而來,費勁周折才在現今被嚴防死守的狀況下送進皇城的戰報。
那上面只有寥寥數語,卻字字誅心:
因戰馬染疾,宣平侯率兩千精兵奇襲北涼金威馬場,入敵之圈套,雖浴血廝殺仍難以抗衡,傷亡慘重,主將宣平侯下落不明,尸骨無存。
大殿之中傳來腳步聲,崔嶠去而復返,她站在嚴璟身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緩緩道:“殿下可還站的起來?”
嚴璟一雙眼底布滿血絲,他抬起頭與崔嶠對視,那封信被他緊握在手里,他聽見自己顫聲問道:“只是下落不明,對嗎?”
“是,只是下落不明,未找到尸首,便還有那么一絲希望?!贝迧鬼?,緩緩道,“但殿下也該清楚,阿嵬身為主帥,關系到軍心之穩定,整個戰局之走向,若不是真的……也不會將這種消息傳回。所以到了這種地步,殿下不妨做好最壞的準備,不管阿嵬……”
她的聲音微頓,卻仍舊堅持將后面的話說完:“不管阿嵬究竟還有沒有生還的希望,戰局到了如今的地步,我們便再也指望不上西北了。陛下的制衡之術,終將他反噬,這都城,也不知還能堅持多久?!?
嚴璟心知崔嶠的每一句話都是對的,他也清楚,這封戰報上關系的并不僅僅是一人之生死,而是眼下所有的局勢,西北折損了主帥,加之西南的動蕩,都城徹底孤立無援,僅憑著這點宿衛軍,是無法徹底擊潰嚴琮及鄭家的叛軍的。
但嚴璟卻提不起一丁點的氣力,他將臉埋在膝上,將那張薄薄的紙貼在臉旁,他茫然的想,人生彈指一揮間,總歸都是要死的,如果,恢復成往昔那般毫無指望的日子,或許死了也算是一種解脫?
崔嶠似乎料到了他的反應,發出一聲輕笑,而后挨著他坐了下來,伸手從他手里將那張紙抽了出來,用指尖將上面的褶皺撫平,開口道:“我父親去世的時候,阿嵬只有十五歲?!?
嚴璟抬起頭,錯愕地看著崔嶠,并不清楚她因何在此時提及此事。崔嶠不在意他的詫異,繼續道:“崔家到我父親這一代本就只剩下他一人,他這一走,整個西北戍軍就仿佛被抽走了支柱,連北涼人都清楚此事,趁機對云州城發難。敵軍來勢洶洶,西北戍軍又失了主心骨,我在都城聽聞消息,也以為這是天要亡我崔家,卻沒成想阿嵬會再這種時候挺身而出。”
十五歲的少年將軍率親兵奇襲北涼大營,活捉敵方主帥,逼得北涼人不得不退兵,輕而易舉地化解了云州城之危。
這事跡在大魏口口相傳讓人稱頌,嚴璟更是牢記在心。
崔嶠面上微微露出了一點淺笑,掩蓋住其后的苦澀,她輕嘆道:“我這個弟弟,或許在許多事上都不怎么通透,卻唯獨,對自己的事一清二楚。他永遠知道自己為何從戎,也永遠清楚自己肩負的使命,更知道在危及關頭自己該做的事情,永遠堅定,從不會茫然,這一點殿下不是清楚的很嗎?”
嚴璟張了張嘴,卻沒有發出聲音,他看見崔嶠輕輕搖了搖頭,凝眸望著他:“可是殿下你呢?如若阿嵬真的不在了,你就再也找不到自己的前路了嗎?我知你不愿,但出身在這天家,你就真的甘心如此嗎?”
第五十八章
天寒地坼,皇城之中是從未有過的蒼涼與蕭索。寒風徹骨,除非萬不得已,宮人們都退避于殿中,盡量不邁出宮門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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