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王府里又亂了。
這回是二房的七爺出了事,他失足跌進了荷花池子里,被救上來時全身僵冷,只剩下一口氣。
良醫所的良醫正和良醫副全被朱遜爍召了去,他咆哮著宣稱:“救不回七郎,你們都給本王下去陪他!”
兩位良醫似吞了黃連,平日里也不見這位王爺多么父子情深,朱成鈳的弱疾打哪兒來的,還不就是他的妻妾們爭斗過劇,波及到了孩子身上。如今卻作出這副樣子來了。
卻也沒有道理可講,只得通力去施救,近半日過去,終于把朱成鈳游絲般懸著的那口氣吊了回來。
但良醫們仍然愁眉不展,因為朱成鈳本就有弱疾,開春之際,池水仍然冰冷,這落水在一個正常少年來說可能不會怎么樣,喝幾天姜湯驅驅寒就好了,放到朱成鈳身上卻是致命的打擊,風寒入體,直迫心肺,他的喘疾必將加重不說,會不會引出新的病癥,一時都難以論斷清楚……
“咳。”
紀善所的學堂里,朱成鈞咳了一聲。
他坐在椅子上,腰部以下都濕淋淋的,上身也有水跡,臉色白里透出一點青來,一看就是副受了凍的模樣。
展見星看一眼他,又看一眼緊閉的門窗,咬咬牙,轉身要往門邊走。
“別白費力氣了。”朱成鈞沒回頭,身后卻好似長了眼,道,“你以為會有人理你。”
展見星沒聽他的,堅持向外喊了幾聲,外面起先有人走近,待聽見她是要干凈衣裳,卻馬上走開了,果然不曾搭理。
展見星心里焦急,卻也無可奈何,畢竟,他們現在是被關在了這里。
這得說回到之前。
她和朱成鈞發生爭執,她堅持要去叫人,朱成鈞不知怎么回事,忽然放棄了對她的阻攔,然后自己走下水去了——沒錯,走下,那池水原來只及人的腰部,掉下去并沒有那么大的危險。只是朱成鈳運氣不好,池水不深,池底淤泥卻又厚又黏,他不慎滑倒后嗆了水,緊張過度,竟爬不起來,以致險些溺死。
隨后朱遜爍聞知消息趕來,他勃然大怒,一口咬定朱成鈳是被朱成鈞推下去的,要把朱成鈞抓回去償命,秋果慌不擇路去求助了楚翰林,在楚翰林的據理力爭之下,才爭取到暫時將他們關押在學堂里。
現在楚翰林趕去找羅知府了,朱遜爍和后得知消息的朱成锠派來的人在外面對峙,他們一時沒有危險,可是想做別的什么卻是不能的。
展見星擰眉走回來:“這怎么辦,你總穿著濕衣裳會生病的。”
朱成鈞想了想:“也是。”
他站起來開始解腰帶,動作很利索,兩下就扯開了,袍子下的里褲嘩啦一下滑了下來,堆到腳踝處。
展見星:“——!”
朱成鈞把濕透沉重的鞋襪也脫了,然后沒有坐回濕漉漉的椅子,而是直接坐到了桌面上,把腳踩著椅邊,兩條白白的光腿從袍子里敞亮地支出來。正對著展見星。
展見星于目瞪口呆之中,神奇地維持住了瀕臨崩塌的表情——可能是她已經漸漸開始習慣朱成鈞的作風了。他就是這么,一言難盡。
看個腿也沒有什么,鄉下漢子天熱時打赤膊的都多著呢。
展見星理智地安慰自己,同時謹慎地回避著視線。朱成鈞那兩條腿太白了,鄉下漢子可沒有這么白的,也沒有這么干凈。
哦,也不是那么干凈,腳上是有泥的,他的鞋曾深陷淤泥,脫下來時難免沾上了些。
“你后悔嗎?”在她忙碌著不知該把眼神放哪的時候,朱成鈞忽然出聲問她。
展見星那些散亂的情緒潮水般褪去,她的心靜了下來,回到了當下的現實里。
“九爺后悔嗎?”她反問。
“你指哪一件?”朱成鈞一邊說話,一邊把袍子的下擺拎起來擰了一把,一串水珠淅瀝而下,展見星一下回避不及,瞄見了他的大腿——更白。
她猛地轉頭,差點把脖子扭了。
朱成鈞倒沒管她這個異常,只是繼續自己的話,“我見死不救?還是你啰嗦兩句,說我不該如此,我就又下去救了他?”
展見星勉力鎮定了心神:“都有。”
“都不后悔。”朱成鈞肯定地回答了她,“該你了。”
“那我也不后悔。”
“就算你被二叔遷怒,一起被關在了這里?”
“是。”
“為什么?七哥一直在為難你,他死了對你不是件好事嗎?”
展見星道:“七爺蠻橫,驕奢,刁鉆,瞧不起我,但我不會因此就盼望他死,也不會眼睜睜看著他被淹死而無動于衷。”
朱成鈞又問了一次:“為什么?”
“因為他過不至死,因為我不想變成和他一樣的人,也因為,我也不想九爺變成那樣的人。”
她最后一句話引來了朱成鈞的繼續追問:“我是哪樣的人?”
展見星的回答終于沒有那么毫不猶豫了,她思索了一下措詞,才道:“是個跟他們不一樣,尚有善念底線的人。”
“因為我幫過你一回,我就是個好人了?”
展見星糾正:“我沒說九爺是好人。”
朱成鈞琢磨了一下:“我懂了,我頂多不是個壞人,對吧?你還拐彎抹角的。”
展見星不說話了。
朱成鈞追問:“問你話呢,干嘛不吭氣?”
展見星不得不道:“——說了得罪人。”
朱成鈞這下愣了一下,才表情贊嘆地道:“你還知道得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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