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回千千心結(jié)

翌晨，兜兜醒來，發(fā)覺自個(gè)睡在床上，心忖定是小姐搬的，忽爾想起了寶玉：“昨晚竟給他哄了這么多杯……不知他下山了沒有？”怔怔地呆了一會(huì)，方爬起下床，穿了鞋襪，來到隔壁沈瑤房前，輕輕敲了幾下門。

沈瑤開門出來，身上只披一條冰梅銀繡紗子，鮮媚得宛如雨后嬌花，面上卻似有些忸怩之色。

兜兜見狀，即時(shí)明白了幾分，指著屋內(nèi)笑道：“在里邊？”

沈瑤面泛桃花，咬著唇兒點(diǎn)了點(diǎn)頭，羞嗔道：“我有叫他去別的房里睡啊，可這人就是賴皮，被他纏磨死了。”

兜兜吃吃笑道：“他若肯啊，倒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那……我們今兒還走不走？”

沈瑤正色道：“當(dāng)然要走，遲一日回圣山則多一分變數(shù)，大將軍的安排也可能被打亂。”

兜兜道：“好吧，我這就去做飯。”

沈瑤回到屋內(nèi)，掀帳坐在床沿，見寶玉仍在酣然大睡，便輕輕推了推他，柔聲喚道：“懶豬豬，起來了，我們還要趕路，你也該回去了。”

寶玉昨晚喝了不少酒，接著又鬧了個(gè)梅開二度，回房后還在被窩里跟佳人卿卿我我直到深更，是以頗為困倦，只含糊應(yīng)道：“再睡一會(huì)……就一會(huì)……”

沈瑤見狀，便舍不得硬拉他起來，坐在旁邊靜靜看著，瞧著瞧著不覺癡了，想起今次一別，便是萬水千山重逢渺渺，心里頓一陣酸楚黯然，忽聽心上人夢(mèng)囈道：“阿瑤你定……定要快快回來啊……我……我可是天天想著你的……”

沈瑤心中顫悸，俯下身去在愛郎耳邊低低道：“我會(huì)的我會(huì)的，事情一了，我就會(huì)立刻飛回你身邊來的……”貼臉在他額上親了一口，坐直起來瞧了瞧，忍不住又俯下去在他唇上輕輕地沾了一下。

＊＊＊＊＊＊＊＊＊＊＊＊

寶玉心舒神暢地聽著窗外的清脆鳥鳴，迷迷糊糊摸了下旁邊，整個(gè)人忽爾清醒過來，猛從被窩里坐起，大聲喚道：“阿瑤！阿瑤！”卻半晌不聞回音。

他心頭一縮，胡亂披了件中衣便跳下床來，推門急奔而出，邊尋邊喚：“阿瑤！阿瑤！你在哪里？”待到后來又喊兜兜，只是俱無人應(yīng)。

寶玉尋遍幾間屋子，終明兩個(gè)女孩已經(jīng)離去，心中有如刀絞，不禁揪發(fā)懊悔：“都是我貪睡！都怪我貪睡！竟連為她們送別都沒趕上！”

他在院子里呆了許久，方長(zhǎng)吁短嘆地回屋穿衣，忽瞥見枕畔放著張紙條，用半瓣隱約透明的白石壓著，正是從丁翊秘庫找到的絕世奇寶“映花琳瑯”，急忙拿起紙條來看，入眼兩行秀氣飄逸的字兒，寫著：

“玉：

我們不能耽擱，就不等你了，廚房里有早點(diǎn)，記得去吃。倘在都中遇見什么難處，可去找崔朝陽幫忙。

分君心半瓣，寄妾思滿懷。

你的阿瑤”

內(nèi)容雖簡(jiǎn)，但寶玉卻從字里行間感受到一種脈脈的溫馨與情意，特別是最后的署名。

他兩眼發(fā)潮，把字條和那半瓣白石捧在胸口，坐于床沿傷感了良久，輕撫錦被，鼻中似乎還能聞到那“瑤池嬌”的淡淡香氣，反復(fù)念著那句“分君心半瓣，寄妾思滿懷。”突然喃喃傻笑：“你的阿瑤……你的阿瑤……你是誰啊？”

寶玉失魂落魄地回到都中，方記起此次出城，原本是要到紫檀堡看望白湘芳的，正打算次日再去，卻聽王夫人說明天便是賈敬的壽辰，闔府皆要過去熱鬧，心中立念起可卿來，怕又見不著她，一時(shí)愁腸千結(jié)，忽爾想起鳳姐來，忙跑去悄悄央求。

鳳姐兒只是閑閑坐著，待癡人把好話軟話吐盡，方橫了他一眼，笑道：“用得著這樣牽腸掛肚么！好啦好啦，我雖與她輩份不同，卻是情同姐妹，明兒自然要去看她的，到時(shí)你就跟著我吧。”

寶玉大喜，如非屋里的丫鬟婆子進(jìn)進(jìn)出出，差點(diǎn)就要猴到她身上去。

＊＊＊＊＊＊＊＊＊＊＊＊

到了第二天，除了賈母，王夫人、鳳姐、寶玉一眾都過寧國府來，賈珍并尤氏接了進(jìn)去。尤氏之母先已到了，大家見過，彼此讓了坐，自免不了一陣說笑。

幾杯茶過，王夫人問起可卿：“前日聽見你大妹妹說，蓉哥兒媳婦身上有些不大好，如今到底怎么樣了？”

尤氏道：“她這個(gè)病說來也奇，上月中秋還跟著老太太、太太們玩到半夜，回家來還好好的，到了二十后，便一日比一日不好了，也懶得吃東西，經(jīng)期又有一陣子沒來。”

邢夫人道：“別是喜罷？”正說著，外頭人回道：“大老爺，二老爺并一家子的爺們都來了，在廳上呢。”賈珍臉上正不自在，忙趁機(jī)出去了。

尤氏方繼道：“前陣子大夫也有說是喜的，但這兩日馮紫英薦了他從學(xué)過的一個(gè)先生，據(jù)說醫(yī)道很好，瞧了又說不是喜，竟是很大的一個(gè)癥候。昨日開了方子，吃了一劑藥，今日頭眩的略好些，別的卻仍不怎么見效。”

鳳姐兒聽了，眼圈便紅了起來，寶玉更是心如刀割心急欲焚，巴不得能立即過去瞧瞧。

正說話間，賈蓉進(jìn)來，到邢夫人、王夫人、鳳姐兒跟前請(qǐng)了安。

鳳姐兒便捉住了問：“蓉哥兒，你且站住，你媳婦到底是怎么著？”

孰料賈蓉皺皺眉頭，只應(yīng)道：“不好就是！嬸子回頭瞧瞧去就知了。”言罷逕自出去了。

寶玉見了，心里既納悶又生氣，不免更為可卿擔(dān)憂：“卿卿身子不好，他卻怎么如此不耐煩？”

說是賈敬的壽辰，卻因他一味好道，只愛燒丹煉汞，在城外的道觀里不肯回來，說是：“我是清靜慣了的，可不愿意往你們那是非場(chǎng)中鬧去。”因此今日之慶不過是個(gè)虛應(yīng)的景，擺幾桌筵席，看幾折戲，大家湊合著熱鬧，卻沒個(gè)主角的。

午飯之時(shí)，寶玉如坐針氈，不住暗地里催促鳳姐。

鳳姐挨不住他鬧，飯畢匆匆漱口凈手，就回太太們：“我先去瞧瞧蓉哥兒媳婦。”帶了寶玉，喚賈蓉帶著往可卿這邊來。

進(jìn)了房門，三人放輕腳步，悄悄走到床邊，可卿在帳里望見，便掙扎欲起，鳳姐趕忙上前扶住，握其手驚嘆道：“我的奶奶，怎么幾日不見，就瘦成這模樣了！”

寶玉凝目望去，只見玉人神形憔悴面色蒼白，心中頓時(shí)一陣大痛，眼淚險(xiǎn)些掉將下來，若非賈蓉在旁，早奔上前百般憐惜了。

可卿仍半支起身，靠枕斜臥，強(qiáng)笑道：“這都是我沒福，這樣人家，公公婆婆當(dāng)自己女兒似的待，嬸娘的侄兒雖說年輕，卻也是他敬我，我敬他，從來沒有紅過臉兒。就是一家子的長(zhǎng)輩同輩之中，除了嬸子倒不用說了，別人也從無不疼我的，也無不和我好的。這如今得了這個(gè)病，把我那要強(qiáng)的心一分也沒了。公婆跟前未得孝順一天，就是嬸娘這樣疼我，我就有十分孝順的心，如今也不能夠了……我自想著，未必熬的過年去呢。”

賈蓉聽得臉上陣青陣白，忽朝瑞珠喝道：“還不快去倒茶！嬸子和二叔在上房還未喝茶呢。”

寶玉正怔怔地望著墻上的《海棠春睡圖》與那副秦太虛的“嫩寒鎖夢(mèng)因春冷，芳?xì)饣\人是酒香”對(duì)聯(lián)，不覺想起在這屋里的香榻上夢(mèng)游“太虛幻境”的事來，再憶及那醉碧軒的**、翠石屏里小木屋中的纏綿，不禁情迷神傷，聽她說了這些話，更如萬箭攢心，眼淚不知不覺就流了下來。

可卿眼角睨見，心里一陣酸楚，目中也發(fā)澀起來，趕忙垂下頭去，悄悄嘆息了一下。

鳳姐知曉這對(duì)冤家的荒唐秘事，生怕賈蓉瞧出端倪，忙道：“寶兄弟，你忒婆婆媽媽的了。她病人不過是這么說說，哪里就到得這步田地了？況且能多大年紀(jì)的人，略病一病兒就這么想那么想的，還不是自己倒給自己添病兒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