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笑道：“馥兒素來雅好此道，你若喜歡，自可同馥兒討教。”沈馥道：“討教不敢，只不糟蹋茶葉罷了。”梁善媛斜乜著眼，酸云醋雨的道：“糟蹋茶葉？只怕別的宮里還尋不見這樣的東西來糟蹋！再有，珎御華是何等人物，連蓬萊洲都住得心安理得，竟還怕糟蹋一點(diǎn)子茶葉？”惠妃含笑道：“梁妹妹多心了。如今妹妹新得恩寵，有什么好的自是頭一份兒，若還是這樣說，姐姐久不見皇上，倒也要心寒了。”梁善媛聽了，頗有些得色，只猶不解氣，憤憤坐著，卻也別有一番驕縱美態(tài)。寧貴嬪執(zhí)了個(gè)琺瑯彩花鳥蓋碗，只淡淡笑道：“梁妹妹卻是說錯(cuò)了，說起糟蹋，卻是白費(fèi)了好東西才叫做糟蹋。珎御華萬千寵愛，蓬萊洲金玉如泥，縱然茶葉價(jià)比黃金，可與那琳宮華殿一比，又算得了什么呢？”舒妃道：“珎御華位列正二品，久負(fù)圣恩，況且如今國庫充裕，即便宮苑華麗一些也是不打緊的。”這話本是勸解，卻不想梁善媛聽了，更是滿面飛醋，冷笑道：“臣妾聽聞珎御華的仙鸞殿白玉為戶，珊瑚作窗，自是窮奢極麗，不可限量，哪怕是皇上的敬亭綠雪也算不得什么了！”說著，那蔥指纖纖只絞著手絹出氣。見她這般小兒女情態(tài)，倒也頗有幾分動(dòng)心之處，皇帝不由笑道：“瞧這說的是什么話？”趙漭起身，笑道：“娘娘若如此說，漭身為蓬萊洲總督建，可是難辭其咎了！”梁善媛父兄皆在趙漭麾下，便不再爭(zhēng)著閑氣，只訕訕道：“王爺可別惱，我不過是說笑罷了。”寧貴嬪笑道：“王爺要事繁忙，難為王爺將這小事常常掛心。”趙漭正色道：“父皇之命，漭自當(dāng)盡心竭力。”聞言，寧貴嬪再不糾纏，只淡淡一笑，再不言語。見波瀾暫平，皇帝只隨意擇了些貢品賜給二人以作安撫，又道：“朕雖為天子，也畢竟凡人，有時(shí)難免偏袒些，也難怪你們要吃心了。”阮渙純聽了，卻不覺開口道：“皇上喜歡馥哥哥，因而多加賞賜，馥哥哥心中有皇上，故而不舍半分，這有什么不對(duì)？”此時(shí)殿內(nèi)并無人聲，唯有伶人咿呀之聲隱隱自那水邊漾來，阮渙純語音清亮如珠，又說得天經(jīng)地義一般，只恨得梁善媛緊咬銀牙，眼中竟要滴出血來。寧貴嬪聽了，目中寒光陡盛，旋又隱入春波之中。而皇帝一聽，仿佛恍然大悟，繼而欣喜若狂，解了腰上的累金絲香囊賞了阮渙純，連連笑道：“浣純說得好！”又止不住殷殷望向身邊的沈馥。沈馥只托著茶盞，垂眸不語，似是無有喧爭(zhēng)，只面上染了淡淡緋紅，恰如飛霞暈濃，桃花始開，而那眉心上的五瓣赤梅卻愈發(fā)冷艷逼人，竟隱隱迸生出幾絲凌然傲意來。皇帝情念縈逗，柔思纏綿，只覺此時(shí)無聲勝有聲，卻是大為受用，趁人不意，自桌下捏了捏沈馥的手。這般親昵尋常的小動(dòng)作，沈馥卻是一愣，只覺重返舊日桃花塢中，驀然抬頭，卻對(duì)上一雙相思泣血的眼兒，又覺創(chuàng)巨痛深，哀毀骨立，只是舊盟猶在，前塵隔海，二人即便得以憑欄而吊，也終究不過是茹泣吞悲罷了。趙漭被那眼神一怔，瞬時(shí)已知沈馥之心，又覺天意弄人，摧心斷腸，便豪飲一氣，便醺然退下了。不過多時(shí)，只見殿外一白衣人迤邐而來。月色曚昽，寶光流轉(zhuǎn)之間，恍若霜女離月，素娥下凡。行到近處，正是態(tài)如云行，姿同玉立，再觀其貌，竟是皎似白雪，靄若明月。白衣人襝衽跪道：“晚泊叩見皇上，恭祝皇上功德無量，萬壽無疆。”皇帝道：“不是病著么，怎么來了？”又命賜座。惠妃忙命奉茶布菜，又延御醫(yī)入內(nèi)看護(hù)。林晚泊道：“今日皇上大喜，晚泊自當(dāng)來賀。”沈馥親扶了林晚泊入座。貼身的小云子已端了蘭湯來，伺候林晚泊浣手。見他這般瘦羸，沈馥不覺輕斥道：“怎么不好好躺著？”又命添一盞薏米冬瓜老鴨湯。林晚泊握了握沈馥的手，淡淡笑道：“無妨的，倒教你一人在此受累。”阮渙純又驚又喜，忙忙離座，牽了林晚泊衣角，含淚道：“原來是晚哥哥，為何一味躲著純兒。”林晚泊笑道：“晚哥哥和你鬧著玩兒呢？只是純兒卻連我的聲音都辨不出了。”阮渙純破涕為笑，道：“晚哥哥來了可真好！純兒好生歡喜！”語罷，歸了座將桌前的糕點(diǎn)統(tǒng)統(tǒng)送到林晚泊面前。惠妃柔聲道：“芙侍卿前日里病了，眼下可好些了？”林晚泊道：“娘娘掛心了，晚泊一切安好。”寧貴嬪閑閑撥了撥耳上的瑪瑙墜子，笑道：“說來賀壽，卻一身縞素，也不怕對(duì)皇上不敬。”惠妃含笑道：“萬事貴在有心，葉妹妹不可多心了。”莊貴嬪道：“芙侍卿衣上滿是金松鶴紋，哪里有不敬之說呢？”梁善媛佯作委屈，道：“葉姐姐也不過是關(guān)心皇上，哪里多不多心呢。只是芙侍卿這一身的白，到底是不吉利啊！”又聽孫良容在一旁小聲附和道：“珎御華也罷了，倒是極素雅的顏色，只是芙侍卿這般，終究不合時(shí)宜。”又有幾個(gè)膽大的也竊竊私語起來。林晚泊置若罔聞。皇帝微慍道：“芙侍卿一來你們便又鬧開了，存心教朕不高興么！”幾人方噤了聲，只眼睛愈發(fā)怨毒，直盯著沈馥與林晚泊，恨不得拆吃入腹才好。趙涵起了身，眼底含了幾絲頑色，笑著作揖道：“父皇果真威嚴(yán)，兒臣可受教了！”皇帝失笑，揚(yáng)聲道：“看看，倒教朕的兒子們看了笑話！”惠妃笑道：“涵兒還是一樣的頑皮！”趙涵又說起清涼臺(tái)上狩獵之事，聲情并茂，繪聲繪色。說到驚險(xiǎn)詭怖之處，直教人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兒，遂又拍案叫絕。待觀畢一折《三岔口》，林晚泊便稱身體不適而告退。不過多時(shí)，沈馥便借著更衣之名離了大殿。獨(dú)自入宜芙館中，林晚泊恰于軒中烹茶以待。只見凈客池邊月色如水，悄無人聲，唯見花影簌簌，涼風(fēng)習(xí)習(xí)。沈馥鼻根酸澀，道：“晚泊，我萬萬不信，竟真的是你……”林晚泊道：“晚泊之命向來不由自己，只是難為雪童這般惦記，晚泊感激不盡。”沈馥道：“他如此待你，你可恨他？”林晚泊淡然搖首，道：“當(dāng)日蒙四爺搭救，已知今日之事。四爺待我如摯友，已是很好，晚泊別無所求。”思及往事，沈馥不覺傷感無限，道：“當(dāng)日聯(lián)詩，我便知你是何等人物，只不想事與愿違……”一語未完，已悲憤落淚。林晚泊執(zhí)了帕子替沈馥拭了淚，只笑道：“他為著他的心，我為著我的心，本無相干。雪童知我，自不必如此。”忽又想起方才筵席上未見崇光王，不覺思及那日山中偶遇一事，林晚泊七竅玲瓏之心，一忖便知，只也不必多言。林晚泊親斟了茶，含笑道：“此時(shí)此地與雪童相見，倒也是晚泊的福氣。”沈馥不覺握了林晚泊的手，道：“于雪童而言，又何嘗不是。”遂相視而笑，莫逆于心。林晚泊掬起一捧**，灑落水中，道：“定霞園中花開烈烈，又有幼竹和純兒，他日結(jié)個(gè)詩社也是美事——怕只怕有人壞了雅興。”沈馥道：“葉氏慣會(huì)煽風(fēng)點(diǎn)火，借刀殺人，且家世雄厚，頗受器重，卻是不得不防。至于梁氏、孫氏之流不足掛齒。”林晚泊道：“晚泊也有所耳聞，難為你忍耐至今。”沈馥道：“煙雨樓已滅，雪童盡力所為也不過是報(bào)仇二字。”林晚泊不覺黯然，道：“雪童，你身子弱，切忌大悲。斯人已去，還當(dāng)節(jié)哀。殫精竭慮亦是傷身，晚泊或可相助一二。”沈馥含笑道：“晚泊，你我已是知己，自是知己，我必不害你，莫再相問了。”林晚泊會(huì)意，便不再提煙雨樓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