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紛紛，落地?zé)o影，華舟裂冰，分水而行，一路但聞碎玉之聲。沈馥撩了鴻羽簾，啟了琉璃窗，正是呵氣凝煙，寒風(fēng)割面，又忙忙關(guān)了。遠(yuǎn)見殿宇巍巍，翠色蒼蒼，水天一色，寂靜曠然，遙想來時秋雨如串，擊打船篷，歷歷有聲，何等倉皇。盡管不知此去如何，沈馥忽覺豁然開朗，心道：“總有一日，必同子玨泛舟不系，遨游天下。”子薛呈了朱漆描金花瓜棱手爐上前，躬身道：“主子看了半日了，仔細(xì)著涼。”說著將沈馥膝上的白銅燒藍(lán)寒玉吐蕊手爐換了，又斟了一盅花露來。沈馥又提手觸了觸琉璃窗格，果然冷若玄冰，指尖竟是麻木的了，不覺放到唇間吮了吮。子薛笑了笑，道：“主子還和宮外時候一樣呢。”便取了一碟糖漬海棠果來。沈馥拈了一顆嘗了，不由笑道：“這味道好生熟悉。”子薛笑說道：“主子好靈的舌頭，這是前幾日淙兒、笙兒托了端王殿下送來的。”沈馥嘆道：“凌云峰日子清苦，竟還費這些心思。”子薛蹲下身試了試銅胎掐絲琺瑯熏爐，道：“都是主子好人有好報。”沈馥淡淡一笑，復(fù)又執(zhí)起《越史》來看。一時登岸，充耳冰霰簌簌，苦竹咽咽，卻是滿目凍湖之光，寒山之色。早有二十宮婢兩列相迎，手執(zhí)暖爐沿道而立。一見沈馥下船，便拱伏禮拜，齊聲參道：“恭迎珎御華回宮。”沈馥淡淡一笑，翩然而去。但見次第門開，一層層深堂珠宮，輕云軟霧；一進(jìn)進(jìn)貝闕瓊樓，爍光爛彩：竟是完璧如初，美輪美奐。待入了仙鸞殿，沈馥方除了斗篷，整衣端肅而入。白檀香自鴻羽珠簾帳里透出來，香煙繚繞，瑞靄氤氳，一把闊朗之聲低吟道：“上陽白發(fā)拋紅豆，卻不知馥兒白發(fā)為誰？紅豆為誰？”沈馥行禮如儀，垂眸叩拜。皇帝不瞧他，依舊站在書案邊，待良久，方森然一笑，道：“過來。”見沈馥一襲云白軟綢交領(lǐng)回紋長衣，腰上系著同色絲絳，別無雜佩綴飾，竟似從雪山瓊谷里出來的一般，倒是有幾分道骨仙風(fēng)。皇帝不由細(xì)細(xì)端詳，驀然心頭一驚。時隔數(shù)月，沈馥卻身姿見長，竟是脫了幾分幼童的模樣。想他剛來時是一捧嬌滴滴、粉嫩嫩的雪團(tuán)暈著花氣香氣，正是香甜綿軟，不諳世事的年紀(jì)，況且煙雨樓多年j□j，紅塵俗務(wù)于他不過一張白紙，更添褻調(diào)弄之樂趣；而眼下經(jīng)歷了一番事故，內(nèi)里縱橫丘壑不說，形容倒是愈發(fā)搓揉得清俊風(fēng)流，仿佛水芝凌瀲滟之鴻波，癯仙傲千里之寒色，凝冰輪飛瓊之清光，盡壽客國香之幽馥，正是脫絕凡俗之魂，謫降仙卿之魄。又想起朝中妖孽傾國之論，也非空穴來風(fēng)。只若是教那幫忠臣真真瞧上一眼，恐怕倒要酸溜溜的嘆一句：“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然而這般纖毫不染，高不可攀的模樣，正是愈發(fā)的教人心癢起來，皇帝眼中暗火幽燃，微動唇舌：“寬衣。”沈馥應(yīng)了，將手伸到腰際，解衣除衫。尚余一件蠶絲小衣，皇帝已一把扯過沈馥，將案上雜物一掃而光，欺壓而上。沈馥卻是玉容靜謐，只單手扶腹，倒顯幾分吃力模樣。見他并無推拒，皇帝心中甚是玩味。卻不想稍加愛撫，沈馥已是酥骨透汗，顫著腰肢，低低嚶嚀。原來沈馥禁欲多日，眼下正是烈火干柴，縱然厭惡欲死，更憐腹中幼子，也不過是曲意承歡罷了。唯憎這副妖邪之體，如饑似渴，竟似久旱逢甘霖一般。皇帝下潛一探，果真已是汁液橫流，玉籠潤澤，正是酥然難支，勃然興起的光景，不由笑道：“馥兒此處當(dāng)真是個**，能吞能吐，重門疊戶，實乃銷我魂之地，奪我魄之所。”沈馥聞此淫辱之語，心中恰似烈油煎烹，劍戟割戳一般，口內(nèi)卻道：“捕風(fēng)捉影，自欺欺人，何苦呢？”皇帝一愣，竟是猛然扼住沈馥咽喉，只見他目眥欲裂，兇光畢露，道：“想來有其母，必有其子，柳氏是個恬不知恥的j□j，你便是個人盡可夫的男娼！”言語間已是怒浪滔天，隨手抄起一物便往里捅了進(jìn)去。沈馥慘然尖叫，旋即熱淚迸流，僵直如木，只覺鋼刀入體，鐵杵亂攪，竟是撕心裂肺一般。一時間竟禁不住那痛楚，翻眼昏死過去。皇帝又如何能將他饒過，只將沈馥單手擒起，丟到黑檀青鸞團(tuán)花交椅上。不待皇帝換上新花樣，沈馥便已痛醒過來，更兼劍割戟戳之下，已是神智癡迷，只糾鎖著眉心，阿彤阿彤的哭喊起來。皇帝獰笑道：“究竟是個乳臭未干的娃娃，又何必逞強呢？”語畢，手下愈發(fā)陰毒。沈馥登覺激痛鉆腦，滿臉墮淚。見他捂著小腹，疼痛已極，皇帝心下卻愈發(fā)痛恨，咬牙道：“只怕這孩子也非我血脈！”話未完，利爪入腹。沈馥立時瘋魔了一般連連慘叫，尤勝敲骨斷肢，剜心割肺，繼而只覺身如爛絮，又似頑石，眼前則忽明忽暗，漸漸歸于空茫。這邊廂子薛于排云殿踱步苦等，伸長了脖子望那仙鸞殿望去。那廊下守衛(wèi)森然，一聲聲哀鳴破空而來，子薛真是驚駭不已，憂急如焚，只也唯有雙手合十，喃喃禱告。然而耳邊哭喊愈發(fā)的凄厲恐怖，他也再忍不住，埋頭暗泣。過了良久，才瞧見皇帝捂著脖子快步而出，一見子薛上來，不由分說便是一記窩心腳。子薛當(dāng)即吐了一口鮮血，只也低身叩拜，高呼萬歲。皇帝一走，子薛帶爬連跑的沖入仙鸞殿書齋內(nèi)。周遭靜得滲人，血味腥味伴著檀香沖鼻而來，子薛捂著臉撩簾。入目光景，直教子薛嚇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那黑檀青鸞團(tuán)花交椅下儼然已成血泊，浸著一團(tuán)蜷縮的血肉，赫然是個成形的嬰胎。又見沈馥垂頭縛在椅上，雙腿大開，私隱朝天。子薛立時熱淚迸流，慘然嚎道：“主子，主子！”兩股戰(zhàn)戰(zhàn)，爬上前去解開絲繩。沈馥菱唇染血干裂，腫如核桃的眼撐開一條縫隙，見是子薛，便笑道：“你……果真……是、是個……好的。”聲如破鑼一般。子薛淚如雨下，哽咽道：“主子別、別說話，奴才給您斟茶！”沈馥剛喝了一口，便噴出一團(tuán)血霧來，緊接著搜腸抖肺一般驚嘔不已。子薛忙忙告罪，又喂了他幾口，至殿外命人取熱水，延請?zhí)t(yī)。沈馥動了動手指，聲如蚊訥道：“子薛，將……那、那東西……取出來我瞧。”子薛一瞧沈馥那處，登時一個冷戰(zhàn)，進(jìn)而哭得更兇，道：“主、主子，奴才下手沒個準(zhǔn)頭，怕傷著主子！”沈馥深深吐息，柔聲道：“我……都不怕，你怕什么？聽話……”子薛猶豫片刻，一鼓作氣將那抽了出來，又忙忙取了衣物將他蓋了。沈馥幾乎咬碎銀牙，喘息了良久，方問是何物。子薛看了，竟是幾封書信。封文已滿是血污，箋文倒是依稀可辨，子薛念了起來。沈馥聽了四字，也不知哪里來的氣力，竟一把奪過來瞧。“子玨如晤：別后縈思，愁腸日轉(zhuǎn)。寒燈夜雨，殊切依馳。……偶然微恙，幸近痊愈，希勿念為幸。漸入嚴(yán)寒，伏維自愛。言不盡思，再祈珍重。順頌時綏。雪童親筆。慶寶八年八月十七日。”正是摧心剖肝，創(chuàng)深痛巨，若子規(guī)啼月，山客泣血。沈馥圓睜雙目，癡望半空，驀地狂笑數(shù)聲，竟掙扎著以頭撞地。好在子薛快步擋前，哭喊道：“主子這使不得，使不得啊！”沈馥寸斷肝腸，氣若游絲，道：“菀菊……傳菀菊過……”一話未完，便力竭而厥。子薛忙忙命人傳話藕香榭，傳了秋穗、菀菊過來服侍不提。待沈馥醒轉(zhuǎn)，已是十日之后。秋穗喜極而泣道：“主子醒了！”一時一眾宮人都進(jìn)來請安，一望皆是眼圈紅紅，莫不歡喜。子薛越眾而出，道：“太醫(yī)說主子醒了便好了。”又教眾人散了，才道：“安御華帶了幾丸藥過來，奴才服侍主子吃藥。”沈馥吃了，便傳菀菊。菀菊淚痕才干，已是悔恨欲死，直伏地痛哭道：“菀菊該死！若是當(dāng)年公子與崇光王一走了之，也不至今日這般坎坷形狀！”沈馥眼中含淚，只輕輕招手，道：“菀菊哥哥，可否抱抱我？”只見沈馥眉目楚楚，清眸濯濯，與煙雨樓之時并無二致，仿佛回到昨日。菀菊不覺淚從中來，只輕輕將沈馥摟在懷中。沈馥哽咽道：“菀菊哥哥，你待我是極好的，我一直感激你。但我不知為何竟是你截了通信，教我、教我與子玨音訊斷絕，天涯相隔！”說著，那眼淚已似斷了線的珠兒滾滾而落，卻在衣上泅出血點子似的紅來。菀菊痛不欲生，又忙忙跪了，道：“菀菊一早便知入京之事，只是不忍告知公子。公子與崇光王兩情相悅，自是好事，然若長此以往，必使雷霆震怒。彼時煙雨樓已是風(fēng)雨飄搖，我不能……”沈馥聽了，淚流滿面，痛定思痛，道：“罷了，也是為了阿彤。只是這幾日，還請菀菊哥哥在外殿伺候罷。”菀菊叩首謝恩，便退了下去。一時飯畢，沈馥正吃茶，聽子薛說起笑話來，道：“故事說一壽筵上，一人曰：‘壽高彭祖。’一人曰：‘壽比南山。’一人卻曰：‘受福如受罪。’大家道：‘此話不吉不利的，而且此受非彼壽，該罰酒三杯，另說好的。’這人飲完，又率然曰：‘壽夭莫非命。’大家都嗔怪說：“壽誕上，豈可說這般不吉利的話？”那人十分自悔，告罪道：‘該死，該死！’”幾個路過的小宮女聽了，都掩口笑了起來。沈馥道：“這笑話倒是有趣，只是你說的不好，不如子袁。”又問子袁何處。子薛登時下跪，道：“回主子的話，奴才并非有意欺瞞主子，只是擔(dān)心主子貴體。”沈馥正色道：“我向來賞罰分明，如今我問了，你便答我，我絕不怪罪。”子薛方道：“主子被皇上責(zé)罰當(dāng)夜，寧貴嬪派人縱火藕香榭和凌波軒。子袁本已獲救，只是他定要重返火場，等出來時候已……”說著，已是泣不成聲。沈馥不覺眼眶濕潤，道：“這傻子，既已出了來，何苦還進(jìn)去呢？”子薛從懷里掏出一個布包，呈給沈馥。只見布包之中放了四樣?xùn)|西：和田玉并蒂青房長生縷、一個細(xì)長木盒、幾卷詩稿以及《白香譜》。沈馥見了，不由得滿臉墮淚，道：“難為子袁臨走還惦記著我。”又咬牙道：“葉氏如此狠辣，新仇舊恨，我定不輕饒了她！”子薛道：“主子切莫生氣。前日里皇上已經(jīng)發(fā)落了。”原來葉氏此行直教龍顏大怒，當(dāng)即于昭陽宮夜審新舊數(shù)案。后下旨稱舒妃戚氏鮮德少能，推諉圣意，致使后宮不睦，斗角勾心，更兼欺君罔上，縱容惡行，不啻幫兇，以致釀成大禍。念舊日之情，賜以全尸，以妃制葬皇次陵，宮中六品及以上宮人杖斃；皇九子交予莊貴嬪看顧。寧貴嬪葉氏恃寵而驕，挾私報復(fù)，誹謗君上，誣陷俊甫，其心可誅，念在一時糊涂，罪不及死，則褫奪封號，降為從四品淑華，責(zé)令遷至佛堂思過半年，且闔宮宮人杖責(zé)一百、掌嘴一百。并一應(yīng)責(zé)罰了幾個鬧事的妃嬪。當(dāng)夜宮中，莫不是鬼哭狼嚎之聲，罪罰而死者不知凡幾。沈馥冷笑道：“這倒便宜了她！”又聽子薛道：“惠妃素來鳳體違和，皇上晉了莊貴嬪為莊妃，暫攝后宮事務(wù)，又破了祖例，賜了慧欽御華協(xié)理之權(quán)，也晉升了幾個素來守禮安分的妃甫。”沈馥回想往事，不覺眼內(nèi)茫然，心頭滴血，道：“深宮偌大如斯，人雖微塵一點，然又何處棲身？”卻不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