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眼過了除夕，沈馥閉門不出，專心休養，境況自是一日好似一日。只是芹阮用藥深重，畢竟傷到肌骨底子，想要生成尋常男子一般終究無望了。安梅照自責萬分，沈馥卻笑道：“能脫離孩童模樣，我已很是滿足，況如今身子漸好，還要謝謝你。否則年歲日長，倒是難為純兒日日稱我哥哥了？”阮渙純聽了，笑嘻嘻的插嘴道：“皇上常說純兒和馥哥哥是孿生兄弟呢！”眾人皆是一笑。秦瘦筠道：“雪童可同純兒一起練劍習武，活動筋骨，也是大有裨益的。”安梅照道：“不錯，漢末時神醫華佗先生創五禽操，老少皆宜，雪童或可一試。”說著，離座將那熊、鶴、虎、鹿、猿五戲演示了一通。阮渙純瞧著歡喜極了，拍手道：“這個好玩，比搏擊術有意思多了。”便圍著安梅照嚷著要學。林晚泊瞧了，不覺哂笑，道：“昨日有一個疊韻千字文嚷著要學昆腔，又說定能勤學苦練，還說要搬到含雪綴香殿去……”阮渙純立時蹦過去牽了林晚泊的衣角，垂頭囁嚅道：“晚哥哥莫要生氣，等純兒學會了五禽戲，便日日待在含雪綴香殿里學聲唱曲！定不偷懶的！”見他羞的滿臉飛紅，滿口央告，林晚泊便不再逗他，只摸了摸他面頰，憐道：“與你玩笑的，真是小呆瓜！”阮渙純方喜笑顏開，又說起稚子癡話來，直把眾人逗得捧腹大笑。此后阮渙純便常常宿在瑤光宮，陪伴沈馥耍玩。這日沈馥剛起身，阮渙純便一個人來了。沈馥忙喚他進來說話，阮渙純卻是支支吾吾不肯言說。沈馥便屏退宮人，方正經問他。阮渙純這才將懷里的一方桃花箋取了出來，期期艾艾道：“馥哥哥不要笑話，我做了燈謎只請你指教。”沈馥含笑念來：“尺縑傳馥，芳柬流丹。春秋既替，腸回宛轉。奈前宵歡會，悵祖道分飛。素女孿生，悄然莞爾；小綾踏艷，回步驚塵。應如傷雁盤丘，遍傳絳淚。空對金玲出浦，盡灑玉光。愿卿則諸事順遂，華容自好；奈我已雪絲霜鬢，結習都忘。屈指征期之將及，此心荼苦之全消。書到君前，即希裁答。”便喃喃道：“竟不像是謎面，倒像是情書。”說著，刮了阮渙純的鼻尖一記。阮渙純被言中心事，嚶嚀一聲，只羞得埋進沈馥懷里不作一聲。沈馥又依次猜了幾個，不由贊道：“真難為純兒想的，果真余香滿口。”阮渙純雙目放光，呆呆道：“真的好么？”又一時心底纏綿，輕輕道：“他會懂么？”仿佛自問，又似問人，癡癡呆呆的好不可愛。沈馥展臂摟了阮渙純，柔聲道：“若是有緣，定能如愿的。”阮渙純含羞笑道：“純兒只和馥哥哥說，筠哥哥他們若是曉得了只會笑話純兒！”又躊躇道：“馥哥哥保密，純兒才說。”沈馥鄭重頷首，側耳傾聽。阮渙純道：“純兒知道杞王喜聽昆腔，便想跟著晚哥哥學，只是純兒愚鈍，學得還不大好。如今又近元宵，純兒怕杞王一人沒勁兒，便先做了這個寄予他解悶。”沈馥道：“元宵家宴自會見面，屆時純兒的一番心意杞王定能知曉。”阮渙純卻搖頭道：“秋盡時候，杞王與崇光王一道奉命去了北蒼。那時馥哥哥病了故此不知。前日里除夕家宴馥哥哥不曾出席，所以也不曉得他們尚未還朝。”沈馥忙問因由。阮渙純憂道：“杞王病了很久也不見好。北蒼蠻荒之地，眼下更是滴水成冰的天氣，純兒心里害怕。”沈馥一驚，口內卻道：“純兒不必擔心，有崇光王在傍，必能照顧杞王周全。”阮渙純卻道：“前日聽紫湘哥哥說崇光王受了箭傷，一直昏迷不醒。慎夫人也焦急，病也愈發重了。”沈馥立時大驚，又細問境況，直將一顆心揪得緊緊，卻又無能為力。二人說了一陣，直至晚飯后方各自休憩了不提。皇帝亦是常來，卻是拜了沈馥為師，也正正經經學起作詩來。沈馥倒也并不多話，便擇了幾部書教皇帝揣摩。皇帝竟也虛心求教，得了閑兒便擺駕蓬萊洲。這日來時沈馥正在書齋睡中覺。窗上光輝奪目，外頭必是天晴雪霽，又聽風動樹梢，清清泠泠，宛若天籟一般，正是平安靜好的光景。沈馥躺在羅漢榻上，對著鎏金西番蓮紋雙鶴首大熏籠蜷作一只團子，身上蓋的還是舊年御賜的丁香色羽縐面雪狐貍皮的鶴氅。彼時二人在流金江上游玩，沈馥體弱暈浪，一連幾日都含著橄欖。到了觀潮那日，更是守著個香藥包斷斷不肯出艙，直教人愈發愛憐得緊了。如今他靜靜躺著，蓮面桃花，蘭息輕柔，睡容恬淡，皇帝見了，更覺心底一片綿軟。他徑自在一旁坐了，取過《王摩詰全集》繼續翻看。念到《辛夷塢》，中有“發紅萼”“寂無人”幾句，一時間神思悄然，酸楚不盡。忽聽沈馥驚呼夢渴，皇帝忙忙拋書斟茶。沈馥就著他的手吃了，驚道：“你怎么來了？”說著便要下地行禮。皇帝忙阻了，含笑道：“這兒只有你我，還費什么虛禮，你竟渾忘了？”沈馥一怔，唯有頷首，低低喚了一聲“毓白”。皇帝不禁笑逐顏開，又問道：“近日身子可好？純兒近日乖不乖，可有打攪你了？”沈馥一一答了，依舊神情冷淡，惜字如金。皇帝心中卻是歡喜，竟握起沈馥的手來，道：“往日竟是我錯了，我定好好待你，也再不將你錯認了！”沈馥聞言大驚，道：“你這是做什么？”只覺皇帝真是瘋魔了，便作勢要躲。皇帝一時情急，只忙忙把沈馥箍在懷中，沖口道：“雪童！上回梅照勸我，我并不理他，如今想來真是忠言逆耳！那日起詩社你竟是罵對了，我那般對你確是禽獸之舉，你撕了我一塊肉也是該的！如今明白了倒也不算晚，只是不知你可愿意承我這番情？”此話不啻平地驚雷，沈馥立時心亂如麻，良久方低低道：“這話嚴重了。”見他出聲，皇帝已是喜上眉梢，追問道：“你只說你愿不愿意？”沈馥瞥了皇帝一眼，只覺毛骨悚然，口內只漠然道：“罷了，你愛做什么便做什么，只是我可再經不住你那一番好手段了。”皇帝聽罷，當真欣喜若狂，忙又告罪一番，又疊聲表白，更是指天誓日，言之鑿鑿。沈馥只當他發起癡狂病來，只兀自呆呆坐著，思緒卻早已飛到千里之外。皇帝又自言自語說了半日瘋話，方心滿意足的走了。沈馥累了一日，只命沐浴更衣。晚膳用了半碗山藥羊肉粥，并幾樣點心便在書齋里坐了。待服了藥，只覺怏怏的，便望著掛在墻上的鶴望出神。那日吩咐子薛從庫里取出幾樣舊物，一一撫看。待見了這素囊，針腳斑駁，也不禁回想舊事，便墮下兩行清淚。子薛心里也自難過，只呈了帕子，道：“主子身子不好，還是改日再賞玩罷。”沈馥卻道：“無妨了，事已至此，我只求無愧于心。”說著，卻命將琴掛到墻上。如今對著也有幾日，想來是弦也松動，聲也零落，卻無力修補，沈馥便覺心如刀割，一時又惙怛傷悴不住。回想入宮的一番遭遇，恍若夢中一般，只是如今眼看大仇將報，趙漭卻是生死未卜，竟不知何時方為相聚之日，也無非哭天搶地，任憑作弄罷了。思及此，沈馥禁不住悼心失圖，吊著兩行清淚，依舊在羅漢榻上歪了。不知不覺間，卻見菀菊上來報說皇帝通傳。沈馥心里詫異，倒也糊里糊涂起身更衣去了。一路凄風冷雨，近了宮殿，卻聞見慘慘戚戚的抽泣之聲，下輿一看竟是翠微谷煙雨樓。沈馥一驚，當真是千言萬語訴不盡，只忙忙下了輿來細尋。只見門戶大開，兩邊燈如白晝，更兼人來人往，哭聲震天。還來不及細問，丫鬟小廝已擁上來，攙著沈馥至停靈之室。只見縞素貫地，中間一口棺材，綺枝哭倒在地，而青汀早已一頭碰死了。那案頭的牌位赫然寫著新逝顯考華公諱彤之靈柩。沈馥駭然大驚，已然天旋地轉一般軟倒在地，道：“阿彤！阿彤！”遂膝行數步，撲到棺木上，一壁大哭，一壁去推那棺蓋。待推了開，那棺中哪里是華彤，卻是趙漭無疑！頓時猶如一柄鋼刀戳入胸中橫豎亂攪，直血淋淋挑出五臟六腑來。沈馥摟著趙漭殘軀，放聲痛號，哭聲驚天動地，血淚滿襟，正是肝腸痛盡，神魂俱碎的光景。一時間痛過了頭，便連眼淚都掉不出一顆了，只呆呆坐著無腸可斷。忽覺手中一輕，哪里還見著趙漭？沈馥忙忙四下找尋，卻是黑壓壓一片，見不著半點星光。又有人在身后將他抱住，笑道：“馥兒竟愿投懷送抱，甚是難得！”卻是皇帝。沈馥聽了，自是魂飛魄散，登時尖叫連連，熱淚迸流。又聽耳旁子薛道：“主子！主子快醒醒！”沈馥方揮舞雙手，猛然醒轉。原來汗濕重衣，方是一夢。子薛忙奉了茶來，道：“只是魘住了不礙事，主子莫怕，莫怕！”沈馥吃了茶，喉間猶在哽咽，一時說不出話來，只搜腸抖肺一般嗽不住。咳了半日，但覺舌根甜腥如炙，終究生生噴出一口鮮血來。子薛神色俱變，忙命人去請御醫。沈馥卻將他拉住了，搖了搖頭，道：“醫得了命，醫不了心，何苦為難外人呢。”只命研墨鋪紙。沈馥歇了半晌，但覺往事歷歷，揮之不去，便又默默落了一回眼淚，方對著寒燈耿耿，一壁低吟，一壁寫來。皇帝本已走到窗外，便聽屋內凄凄慘慘吟道：“癡燈停對已三更……”不覺立住聽了。不聽則已，一聽卻是目眥欲裂，更覺萬箭攢心。要知沈馥究竟泣成何吟，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