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元月十七晚上，趁著皇帝于云海臺大宴外國使節，趙漭潛夜入宮帶出沈馥。待那皇帝怒下通緝令之時，二人早已到了蕪蘇邊境。見著青蓉山上暮靄四合，歸鴉陣陣，衣上落瓊亂玉，襯著蜷在懷里的人愈發似枚小雪團。趙漭緊了緊斗篷，笑道：“雪童二字雖好，卻不及雪團貼切。”沈馥埋著臉，有些瑟瑟，輕輕說道：“阿彤也那樣打趣兒我。”趙漭低頭一親，柔聲道：“日子長著呢，咱們清明便去瞧他。”一路云縈雪紓，峰回路轉，馬踏流銀，待月駐西天，車馬已在一處溪邊的雪屋前停了。只見桃林掩映之間幾處第屋，青籬黃墻，花棚藤架，茅檐土壁，蓬牖柴扉，那寒田凍圃一望白茫，竟似種了一方無瑕美玉一般，又并著一口土井，連那桔槔轆轤上也盡是厚厚霜雪。沈馥心里一喜，忙忙撲上前去，卻一個不防跌在雪地里了。趙漭快步上去將他扶了，又忙撥了他臉上眉上的雪，只見顴骨上都紅了，嘴角也磕破了，不覺蹙眉道：“小呆子急什么，還能飛了不成？”沈馥喘息未定，卻嘻嘻一笑，道：“我昨兒就不咳了，愈發婆婆媽媽的了。”又見趙漭眉毛胡子上都是雪子，玩笑了一句，便扯著袖幫他抹了，又道：“等開春了，這兒可就是真真的桃花塢了！”二人進了屋子，點了燈盞一看，只見家私用具樣樣俱全，陳設亦是清爽。墻上竟還有兩套蓑衣并同色斗笠，一大一小。沈馥自瓶里抽出雞毛撣子，笑道：“這個我認得，只他們總不讓我碰的。”說著徑自除塵，面上掛著笑。趙漭生火煮水，又啟了菜窖清點，取出一根老參給沈馥燉了。二人一同沐浴，一解勞乏。只說了一會子話，沈馥又盹著了，搖搖的在那水中，倒像是一截鮮藕。待他更衣下榻，出來一看，趙漭已提槍入門，那木桶里皆是那活蹦亂跳的魚兒。又見他起了爐子，剖魚抽腸，塞上蔥段，手法極是利落。沈馥忙道了聲厲害，便欲上前。趙漭卻笑道：“氣味腌臜，你只遠遠呆著，待烤上了再過來。”沈馥笑著應了，只在里屋門邊攀著，捂著鼻偷偷瞧上兩眼。一時烤起來，屋子里又熱又香，沈馥忙竄了出來，圍爐坐了。雖說仍一股子魚腥揮之不去，可見著趙漭盤著腿擺弄那魚兒，又見著鐵絲蒙上頭香嫩的魚肉滋滋作響，便不由得拿那兩只眼睛直直盯住了。趙漭一壁抹著粗鹽，一壁笑道：“家里只有這個，明兒我下山買些佐料，調醬油蜂蜜汁子給你抹了吃。”沈馥連連頷首，舔了嘴唇，又咽了唾沫，那模樣真真饞得要命。趙漭一笑，削尖了木條，串了條剛熟透的小魚與沈馥吃，道：“仔細燙，慢些吃。”沈馥抓了木頭簽子，湊上去可勁兒得嗅，連說好香，又對趙漭道：“我整日里吃藥，好容易吃一回肉，里頭也擱著靈芝當歸人參鹿茸之類，到底不如這等真味！”趙漭十分得意，起身自廚房切了蒸好的臘肉出來，坐了半晌，道：“有肉無酒怎么行。”竟又變出一壇子酒來，笑道：“這桂花酒還是慶寶九年八月封的，原埋在桃花塢里。去年七月才取了藏在這兒，眼下正是吃它的好時候。”說著，尋了個鐵缽盂兒，擱了一些糖燒了。沈馥素來鮮飲酒水，只是這酒氣滾著桂香，綿甘芳洌，他又喜甜，不由得也吃了好些。趙漭見他雙靨飛紅，搖搖的險些跌到爐子上，只忙忙將他扯在懷里，笑道：“虧你食不過三的，卻不知這桂花酒入口容易，后勁卻極大。”沈馥只覺骨酥體軟，虛捏了拳頭一晃，嗔道：“是你取出來招我的。”趙漭心里一笑，只在他耳邊道了句“小東西”，便將人送入里屋去。也不等鋪床疊被，沈馥已自行蹬了鹿皮靴子，學那元宵在榻上一滾了一番，方仰頭定了，只一面笑著，一面盯著趙漭。那雙瞳剪水，仿佛盛了婉轉月色，十二分的恬靜溫柔，亦有說不盡的精華靈秀。趙漭探了探他的額頭，又慢慢喂他吃了點茶水，道：“看我做什么？”說著俯首一吻。沈馥醉靨如霞，扯了趙漭衣襟，軟軟道：“等桃花開了，咱們也釀酒吃好不好？我還想吃桃花酥、桃花餅、桃花卷、桃花糕，還想蒸花露吃呢！”趙漭見他紅粉霏霏，滿口的癡話，心底自是愛憐不已，笑說道：“饕餮！”又置了炭盆，拿了竹籠罩住，方脫靴上榻。不在話下。不過半月，通緝畫像幾乎遍布蕪蘇縣城，集市也見著尋訪之人，趙漭暗道不好，便匆匆置辦了些，直直打道回府。沈馥點了支小蠟，道：“想是那些書信，虧得他仔細。”趙漭督著沈馥吃了參湯，笑道：“雪童的字自然別具一格！”沈馥含著話梅，道：“怕是日后再不能賣字，便是尋常采買也須得避著些。”趙漭不以為然，依舊笑道：“這半山腰上有幾戶人家，倒可換些油米瓜菜。菜窖里的東西也不少，平日里自有我呢！”沈馥瞧著趙漭那得意模樣，只板起臉來囑咐：“只記得勿捕幼獸，勿殺孕獸，勿采鳥卵，勿壞巢穴。”趙漭磨刀霍霍，笑道：“此非行軍打仗，自要遵法。若是見了失了怙恃的小獸，也必抱回來與你教養。”沈馥知他是打趣兒自個兒，忙執了書卷去打他。趙漭忙將刀往地上一丟，便把沈馥在懷里箍住了，薄怒道：“也不瞧我做什么還撲上來，若是傷著了如何是好？”沈馥不覺面紅，囁嚅了幾句，便呆著不作聲了。趙漭將他抱至里屋坐了，才發覺沈馥星眼微蕩，吐息緊促。趙漭詫異，伸手一探，只覺面上轟然起火，直燒得燙熱如熾，鼻端香氣也愈發馥郁，仿佛百爪撓心一般。又見沈馥蹙眉嚶嚀，似是痛苦無極，不由得愛憐陡盛，俯身嘴角眉梢親了一通。趙漭素性風流瀟灑，又是溫存的主兒，也算是閱人無數，如今遇上這命中注定之人，竟也窘迫起來，只生生忍住，唯恐唐突了他。沈馥自知毒發，只未料竟是這般丑惡態，不覺腹誹無數，又赧顏道：“你且出去，教我一人靜一靜。”趙漭雖情動，也覺不妥，便道：“小呆子，眼下如何能棄了你？”沈馥弱體難勝，只雙臂微推，又掩了面孔，一味的趕他。趙漭安撫了半晌，將他摟了，又輕扣他手腕，運氣一探，只暗道不好，口內卻玩笑說：“這山參好霸道。”沈馥登時雙頰火燒，只側了身子低揉淺蹭，不再睬他。趙漭心下不忍，只湊到沈馥耳邊，喑啞道：“小雪團，隨了我可好？”沈馥一聽，渾身一震，只慢慢回過頭來，迷迷糊糊道了聲“阿彤”，便撲到他懷里哭起來。趙漭苦笑，轉念一想，那華彤是何等英雄，而于沈馥又是何等人物，便心道：“若能與他相提并論，也是我之大幸。”便伸手替他疏解。只聽沈馥低呼聲細，嚶嚀軟糯，須臾抽息似泣，儼然漸入佳境。趙漭也聽得心亂魂消，不由息重，又聽沈馥口內哼吟，顫聲喚道漭哥哥三字，登時情深欲熾，不覺沉聲低喘，也俯將下去。四臂交纏，口唇相接，仿佛疾風驟雨，烈焰熔金，竟可使黃泉沸滾，霄漢震惕，一時天傾西北，地陷東南，魂魄如上九天，諸事皆拋，不知所往。經了這好一場云雨，沈馥體酸骨麻，酣然睡去。趙漭燒水擦身，又取來那白瓷瓶，哄著沈馥吃了一丸，便與他調息。二人額貼著額，鼻對著鼻，吐息相疊，十指交握，共這清輝脈脈，夜色悄悄。見著沈馥頰暈若醉，滿臉癡態，枕他臂彎中，趙漭心內別是悱惻纏綿，愛憐不已。沈馥半夜醒轉，正對上兩道清亮目光，不覺赧顏。趙漭問他可有不適。沈馥搖了搖頭，略有閃躲，良久方問道：“那半邊玉呢？”趙漭聽了，笑道：“小呆子，咱們都在一處兒了，還管什么玉不玉的？”沈馥卻急了，張牙舞爪欺上來，叫道：“不管，那半兒可是我的！”趙漭忍俊不禁，從衣里摸出來塞到沈馥手里。只見那兩半玫瑰珮用絲網結在了一塊，絲網上兩面編了漭、雪兩個字。沈馥心底一熱，卻幽幽道：“漭，水廣大貌，好。雪，卻是見不得天光的。”趙漭忙摟了他，道：“小呆子，豈不知瑞雪年年，春消化雨，夏盡作霜，綿延不盡，時而酥柔若棉，時而剛肅如刀。置于死地而后生，雪乃至靈至性之物。”沈馥不語，只把頭埋了。二人靜了半晌，趙漭問道：“雪童，你可有表字？”沈馥便垂下眼睫，指頭撥弄著衣帶，道：“無字。倒是有個乳名。”趙漭忙笑道：“定是叫小雪團！”沈馥輕輕道：“煙雨樓上下也只阿彤一個這樣叫我。這世上除了你，是再無人同他一般待我的了。小時候我跌了跤，他聽了，直跑壞四匹馬過來瞧我。我嗽一聲，他便憂心百日；我病一回，他能將濯香館的門檻踩破。他口里不說，我心里卻是知道的。后來他成了大忙人，一得閑兒也是往濯香館里跑的。”字里行間莫不是痛斷肝腸，那淚珠兒也早已紛紛落下了。趙漭不覺心內酸楚，亦感懷不盡，想他回京途中，念及沈馥的一通遭遇，更是日夜難眠，唯勒令自己睡上幾個時辰，方有力氣催馬疾馳，早早救沈馥于水火。又聽沈馥道：“乳名是縫在襁褓上的；雪童二字是慶寶九年才得的。”趙漭忙問是否得解身世。沈馥只將頭枕在趙漭胸前，道：“你我既已拋卻前塵，又何必深究呢？”便說了自己乳名。趙漭動容不已，喃喃道：“阿白，阿白……這個字實在襯你。”沈馥心如刀絞，一時悲從中來，竟背過身，哽咽道：“你若知道我在那見不得人的地方……”趙漭忙圈住他，痛聲道：“那里頭的把戲我如何不知？我只恨我自個兒，束手束腳的不說，竟還曾疑你，教你在那血窠里還得受我的罪。你，可怨我？”沈馥聽了一半，已是憂慮全無，只止涕為笑道：“你那副十二芍藥極糟，下回作了好的與我。”趙漭忙打蛇上棍，道：“以后你日日督著我，凡我有不好的，你只管罰我，我絕無半句怨言。”說著，將玫瑰珮系在沈馥頸上。沈馥聞言一笑，眼珠兒骨碌碌一轉，道：“那先把這極礙眼的胡子剃了，我再琢磨如何發落你。”趙漭滿口答應，轉念又道不好。沈馥笑道：“與你玩笑的，若將你這胡子除了，方圓百里的媒婆豈不要擠破咱們的小茅屋了！”趙漭不甘示弱，只擒住沈馥，道：“我看是咱們小阿白想要娶妻了罷？是劉畢坊的桃姐兒，還是青石村的齊哥兒，或是鎮上的蘇家胭脂的蘇小妹？”沈馥已是笑得腹痛，也回嘴道：“我倒不曾留意過這些人，想是你心儀，故此記得這般清楚罷？”二人笑鬧了片刻，便相擁歇下了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