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皇帝賜婚趙漭與滑煙，擇吉日完婚，闔宮歡慶。一連數日，清虛宮張燈結彩，紅影耀動，笙簫鼓樂，通衢越巷。沈馥臥于暖閣內，憑著笙簫鼓樂，借酒澆愁。窗外溢彩流光，那鋪天蓋地的紅便如羅網，教沈馥無處藏身。沈馥低低一笑，索性棄了酒杯，直勾起壺來仰頭便飲。想來花燭高燒，鬢影光漾，玉山瓊樹，纏綿偎傍，是何等風流旖旎。約摸到了戌時一刻，皇帝方來了。行到暖閣外頭，卻見一吊孤影橫窗，竟似一株老梅疏斜，又似一縷冷煙和月。縱使愛恨交織，見他如此傷情，皇帝究竟于心不忍，卻也喜木已成舟，沈馥再倔犟剛硬，也不過唯有認命方是了局。進了屋果見沈馥一番放浪形骸，惆悵潦倒的模樣：月度銀棱，徒惹滿鬢清霜，雁過九回腸，眉梢眼角都似恨，睫垂珍珠零還住，怎敵此夜秋涼！小印子見了皇帝，忙上去磕頭請安，又退了出去。沈馥充耳不聞，依舊徑自獨飲，濕了衣襟也不自知?；实凵先プ?，嗅見他滿身濃郁酒氣，便道：“何苦呢？冷落了你多日，如今作踐了身子，朕便會心疼么？”沈馥大醉酩酊，哪里還看得真聽得明，見著身邊人，只癡癡呆呆的歪著頭瞧了半晌，竟是乍悲乍喜，忙忙伸手捉住他衣裳道：“……到底變了小狗教我牽著才好呢！”說著一雙清澈的眼決不離了他，望得深深切切，又哭又笑，濃濃癡語不絕?；实坶L嘆一聲，心有戚戚，道：“霜冷離鴻驚失伴，有人同病相憐?！鳖D了頓，又道：“廢了些時日，總算尋見了。你去了大半年，整個瑤光宮都荒廢了，只這小東西倒是念舊，竟還寸步不離的守在殿里頭等你。”便著人抱了上來，白茸茸的一團，恰是當年那只貍奴。沈馥一瞧，卻當是那小山君里的一只，忙展臂擁了過來，歡喜廝磨?；实垡黄?，也不由霽顏道：“到底他心里有朕。”又見沈馥臉際飛霞，眉歡言笑，一派天真駘蕩之態，更是激起千般憐愛來，干脆卸了他足上枷鎖，摟在膝上吃藥進飯。二人說著胡話癡話，一個只當鴛夢重溫，一個但覺渙然冰開，皆是水中望月，顧影自憐而已。只是倒也相聚甚歡，又逢新進了柳橙，便取刀如水，沾鹽同食，到了亥時方上榻安歇。誰知到了三更天，沈馥睜眼瞧見皇帝，頓覺駭目驚魂。一時恨翻了天去，直取了桌上刀便往皇帝胸口狠扎。皇帝受痛j□j，美夢乍醒。沈馥心頭一凜，料想此生無望，索性同歸于盡。多虧承修應聲躍下，一掌擊昏沈馥，方救了皇帝一命。侍衛宮人聽著聲響，一擁而入，真真是魂飛魄散。李祥齋自知利害重大，忙忙厲聲喝退眾人，勒令保密。不過少頃，張昇便被承修拎著入得殿來，正撞上小嚴子端著水盆而出，見那血氣猩咸，張昇便不由得退了半步，只愈發吊膽懸心。皇帝臥于榻上，閉目蹙眉，面色如紙。見是刀傷，張昇頓時嚇得面無人色，但見李祥齋諱莫如深，只也一鼓作氣，立取石灰散干敷止血，遂紙壓傷口，又用帛扎之。皇帝道：“張先生果真回春妙手，這藥散一敷竟不痛了?！睆垥N抹了一把汗，道：“皇上洪福齊天，這刀口一寸，深兩寸半，所幸未達要害，只是肌理虧損，于性命無礙?！闭f著命熬煮八珍湯，方仔細探脈，又取銀針細查。皇帝一見，便道：“先生多慮了，刀傷無礙，還是去瞧瞧馥兒?！睆垥N依言收針，卻見針尖暗暗發青，不覺心頭一凜，“渙神散！”便再不敢隱瞞，“微臣于青蓉山診治三殿下時，殿下身上亦有此跡象。殿下不愿皇上憂心，是故命臣保密此節。事后，微臣查盡典籍，方知是渙神散。此毒無色味略甘，催人發困，漸失神智，如同活死人?！闭Z罷又請罪再三。皇帝聽了，竟狂笑片刻，道：“你向來是個好的，朕心知肚明。你只當無此事，安心診治便好?！弊源艘灰篃o話。次日，天寶門傳旨，皇帝急病罷朝三月，于舞雩宮靜養，敕令皇九子康王澄監國，內閣議政大臣協理，惟四裔朝貢、邊境調發，先進康王，后奏上知，余常務不必啟聞。此詔一出，眾人無不納罕。朝會畢，紀朗便直入清虛宮。滑煙紅衣一襲坐在花間，向他道：“紀公子來得卻巧，正準備午膳呢?！奔o朗哪里顧得了這個，只忙問趙漭去處?；瑹煵患膊恍煲雰龋缓Φ溃骸凹o公子且坐坐，調兵遣將的大事，王爺能不著急么？只是昨兒鬧了一夜，王爺現在才起身，也得沐浴更衣不是？”說著親自奉茶，又問李嫣近況。一提李嫣，紀朗自是眉開眼笑，撩袍坐了道：“上月我薦嫣兒入了科考院。七日前蒙詔入了大科，前日里封院，眼下怕是正謄錄考卷呢?！被瑹熭笭柕溃骸袄罟舆@樣的人物，做這些卻有些委屈。”紀朗呵呵笑道：“嫣兒喜歡，我便高興。我心里自是極羨慕你們，如今我與嫣兒八字方有了一撇，也是你倆的功勞。”滑煙柔聲道：“紀公子且放開些懷抱，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況且李公子心里未必沒有紀公子，只是當局者迷罷了。”紀朗聽了，心里自也歡喜，又看那滿室紅絹貫地，不覺想起夜里上下齊歡的光景，便笑道：“你家王爺倒是轉了性?！被瑹熼L眉展翠，清眸如水，幽幽柔柔的道：“自然是了，兵臨城下，豈可坐以待斃？”紀朗一聽，暗忖道：“子玨果真慧眼識珠?！辈挥X抬頭端詳他片刻，竟是呆了，心道：“難怪子玨魂牽夢縈的，這滑煙如此模樣，已教傾城絕色四字流于濫俗，那雪童豈非天人之姿差可比擬！”思及此，又不免心下愀然。便在這時，趙漭打了簾子出來，滑煙忙命傳飯。宮女魚貫而入，遂成一席?；瑹熡謫玖碎L樂、未央在外頭守著，室內只余三人而已。趙漭道：“早料到今日，不想動靜倒大，但愿父皇抱恙僅為虛招?！奔o朗一驚，道：“你都曉得了？”趙漭搖頭，攀問其詳。紀朗一一將詔書說了，又低聲道：“若非年初康王于萬言臺公開舌戰繽海亂黨，教皇上另眼相看，破例封了王，只怕還真有矯詔之嫌。雖說近年康王頗有建樹，到底舞勺年紀難托重任。我雖不喜端王人品，到底心里服他，若他監理朝政，也算所托非人。眼下這般，也不知皇上這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趙漭卻笑道：“老四三歲之齡便可七步成詩，當年出閣會講，更是貫穿精妙，鞭辟入里，令九卿嘆服，可見年資不可盡信。眼下父皇急病，二哥隨瑾王去了冰州，子瑜身在關外，皆是鞭長莫及。我又是個不爭氣的，倒也只有他兩人了?！被瑹熑】瓴疾?，娓娓道：“康王異軍突起，實乃意料之外，也屬情理之中。當年舒妃獲罪而死，御史臺頗有微詞，戚氏族人也鬧了好一陣子。這戚氏一族于三江繽海一帶敕辦女子公學多年，皇上盛贊其創前無古人之功，又念及舒妃舊情，便破例晉升戚氏長女為江?？ば聦W撫臺，總攬六省學堂科考督辦之事，又尊其為‘戚先生’。如今這位女先生聲望之高，堪稱當世梁兆。今年大科考剛過，只怕又是江?？と藠Z魁了?！奔o朗舉杯笑道：“威望又如何，百無一用是書生，不及朝中有人來的實在。”趙漭卻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故此啟民智，開民言，則川流而不息。父皇果真是計謀深遠?！被瑹煹溃骸盎噬显缒瓯阌小吞煜隆f，也常道興國之策源于民，興民之策源于智，興智之策源于學，因此自大瑞開國以來，廢親親，同嫡庶，等男女……初時諸多險阻，到如今無人不頌明君。如此看來，康王殿下也絕不可小覷了。”紀朗依舊不以為意，只向趙漭道：“不論如何，你如今想通了，我只為你高興。眼下萬事俱備，只待你一聲令下?！壁w漭搖頭道：“我自無意于皇位，亦不愿深究何人對我下毒。然而，即便我一世無為，也斷不能引頸就死?！被瑹燁h首，道：“王爺此次回京，內外皆無聲息，圣意可見一斑。眼下王爺大婚，普天同慶，怎能教人不上心？只是這些人也著實狠毒了些。”紀朗深以為然，又道：“不過，康王也實在驕躁，今日早朝便外放了好些人，又換上不少心腹，還同端王就葉家軍之事爭執了好一番，鬧得滿朝嘩然?！被瑹熂氣獾溃骸岸送跛赜匈t德之名，青蓉山一役，足見皇上對其信任。他向來行事滴水不漏，四平八穩，絕不會這樣莽撞失禮?！奔o朗頷首，道：“早朝上，端王檢舉葉鼎瀆職及謀殺兩項大罪，稱其違令殘殺煙雨樓婦孺百余人，奏請御史臺將其停職，暫令副將季隨鷗代職，并請大理寺立案嚴查?！痹捯粢宦?，便聽滑煙冷笑，“一箭雙雕，一來贏了不偏不縱之名，二來更張易幟，名正言順，便是兔死狗烹，也得物盡其用，端王果真好計策！”趙漭卻道：“老四向來如此。然他也并非無情之人，否則如何肯對我手下留情？葉鼎雖非智勇雙全，也絕非無用之人，老四舍得自斷臂膀，恐怕也是念及與雪童的舊情?！毖哉Z間，頗有感懷。紀朗一聽，忙道：“這卻不管，只是康王一聽，竟說此乃端王上梁不正，監管不力之故，又嚴加責備。端王一貫從容，對答如流。不想康王好一番詭辯，反將他羞辱了一通。端王自來寬宏，況且康王雖處監國之位，內閣議政卻不為其所控，自是息事寧人為妙。未料言語間，竟牽出當年慎夫人遷禁時候，矯詔誣陷子玨之事，康王當堂指責端王不孝不悌，直將端王批駁得體無完膚?！被瑹熞宦?，直笑起來，“這康王倒是有趣，怕是自比孔明舌戰群儒了！到底還是個娃娃?！奔o朗亦笑了兩聲，便斂容道：“記得舊年商討舒妃謚號，司禮院備了貞、雍、嘉、柔四字?？低醴Q司禮院辦事不力，上書皇上追謚舒妃為德懿夫人?；噬下剷陌福Q其愚孝。端王深知皇上脾性，便勸了兩句，又道其生母莊閔皇后至今并無追尊，死者已矣云云。康王卻道莊閔皇后乃前朝罪人，不配追謚，更不配葬入皇陵。皇上一聽，大發雷霆，致使舒妃無謚，兩位王爺怕也是當場結怨。后來還是莊妃勸說半天，皇上才追謚舒妃為平舒妃?！壁w漭嘆道：“死者為大，其罪卻不容狡辯，況且越級追謚本就不合禮制。九弟也實在口無遮攔。”又見紀朗神色詭秘，低聲述道：“眾所周知，當年矯詔誣陷幾屬傳言，然這前因后果，來龍去脈，康王卻說得宛若親臨，連那慶寶九年打入冷宮的欣妃也牽扯了進來，便是慧欽御華也大有干系。這前朝后宮混作一團，真真的撲朔迷離。只是慧欽御華之兄秦紫湘乃端王心腹，卻教人不得不信了。這樁懸案若非皇上授意，歸為家事，怕是還真要翻出來徹查。只是當年康王不過幼學之齡，何以得曉此事？便是耳聞，各種關節，又何以這般詳盡？可見當年矯詔一事，實是大有隱情。”一時疑云密布，三人食之無味，皆閉口不言。良久，趙漭方道：“老四自是好氣度，能忍常人所不能。只是他麾下眾人斷不肯忍氣吞聲，定會秘密勘察此事，為老四昭雪正名。至于九弟，怕也脫不了干系?！被瑹熞灿X有理，紀朗笑道：“端、康二黨勢成水火，子玨倒是可以坐收漁翁之利了！”趙漭便笑著踢了他一腳，道：“也都警醒著，無中生有、借刀殺人的事還少么？”滑煙只笑了笑，執筷布菜。不在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