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此一難，沈馥左足殘廢，須得終身杖行，卻也因禍得福，一身劇毒有望得解，只是萬分兇險，沈馥亦是倍受煎熬。皇帝心痛如絞，將他置在晧旰殿暖閣，衣不解帶的親自看護，又怕沈馥清醒一心求死，便用了軟筋散，一壁盼早日擒住芹阮，好將功贖罪。趙洌受召入宮伴駕，協理政務，自是辦事勤謹，旰衣宵食不提。眼見趙洌深負皇恩，莊閔皇后又得追封遷陵，趙澄委屈氣憤自是不消說，卻更怕趙洌順勢深究，平日里便收斂不少。然而趙洌卻似公事公辦，便是戚永年等人也無調動，倒惹得趙澄愈發心虛膽寒，惶惶不可終日。一日，晧旰殿來了一道密旨，命他生擒芹阮。趙澄畢竟年少，難斷禍福，忙請了智囊前來相助。戚永年沉吟半晌，道：“眼下崇光王算是落敗了，景王魯莽更是難當大任，唯有殿下和端王了。皇上不曾疑心，卻是好事。”戚永安附議，并道：“芹阮隨端王許久，怕也是皇上有意防他，殿下勿要多慮。”趙澄聽了一番勸說，方定下心來，忽又道：“嶺州一事，蓄勢待發。便是三哥遠在天邊，也顧不得了。只是不知北蒼那邊，可有回信？”戚永安一聽，忙笑道：“殿下回心轉意了。此招雖險，卻也是十拿九穩。”戚永年道：“端王、崇光王雖非一母所出，然長于一人之手，手足之情不可謂不深。若行此計，一來送一個人情與辛夷氏；二來，端王也失了兩分依傍。便是不成，嶺州一事也足以教他即位無望。”戚永安又生一計，道：“這芹阮素有奇謀，更有一部奇書，里頭的東西可比渙神散高妙許多。”趙澄一點即通，立時定策動身，率親兵追尋，兩月后果在綿陀山附近的山道尋見芹阮。此時天降大雪，芹阮失魂落魄，又因靈蠱之故形容枯槁，恍惚若鬼，見著趙澄兵馬，百般纏斗，待至山下方引頸就死。趙澄只殷勤款待。芹阮堪破世事，坦然實言：“天機門獨剩老夫一人，下無傳承，秘籍自也回歸地宮，如今斷龍石一下，唯有神鬼可奪。”趙澄怒極反笑，“先生定有良策，否則百年之后，何處榮歸？”芹阮笑道：“老夫不肖，自無顏面見祖師。”忽見他身子一僵，便垂頭無息，竟是自盡了。可嘆一代奇人就此命絕，只到底舍身取義，落葉歸根，也算不枉。卻不知趙澄如何復命，此處暫且不提。連日將養，皇帝事事親歷親為，進飯要先吃上一吃，生怕咸著，吃藥也先嘗上一嘗，唯恐燙著，倒像是老來得子一般。李祥齋在一旁直嘆了不得，到底無可奈何。一日沈馥神志逆亂，語無倫次，皇帝晝夜相伴，任他哭叫打罵。翌日沈馥得知夜里癲狂形狀，并不知乃是毒性相激并發的狂癥，只當皇帝復來磨折，便厲言相斥：“你何不就此了結了我？也省得糾纏不休，兩相煩厭！”沈馥渡了這番苦厄，皇帝雖疲憊不堪，卻也十分欣喜，只是他也心知，即便沈馥健全如常人，二人也注定無緣。皇帝將沈馥抱到膝上，圈腕一量，道：“身子好些了，也暖了，只是掂著竟輕。”又命李祥齋端牛乳羹來喂他。皇帝這般溫柔傾心，倒像是舊年里濯香館里華彤待他的光景。人非草木，孰能無情？皇帝紆尊降貴，日日如一，沈馥并非鐵石心腸，雖不至釋懷，到底心緒緩和不少，便也滯言。只是一而二，二而三，一路追思，想到數月前青蓉山里，茅廬之中，桃花樹下，只覺透骨酸心，腸斷魂飛。一時心腸大觸，痛哭不已，撕心裂肺，令人聞之生悲。皇帝百感交集，將他抱在懷，更覺同病相憐。這日皇帝舊疾復起，趙洌侍畢，便奉命去暖閣瞧沈馥。沈馥夜間少寐，如今醒來，只移榻在朝陽處癡坐。趙洌進時，小印子正伺候吃藥。不見皇帝服侍，沈馥竟也有些不慣。趙洌接碗吃了一匙，苦得蹙眉，卻把沈馥逗樂了。沈馥放了懷中貍奴，忙取糖漬海棠給他，道：“想不到子璋怕苦。”趙洌訕訕，以茶漱口，“前頭受了委屈，自然在雪童這兒討點甜頭。眼下雖未殿試，江海郡人怕也是三甲有二，不過幾年，戚氏便要獨大了。”沈馥心知朝中黨派紛爭更甚，趙洌鳳凰浴火，卻也非諸事順遂，便道：“可惜我不通政事，若懂些，興許也能幫上幾分。”趙洌一笑，道：“官場虛偽，古今一也。雪童冰雪聰明，當與世無爭才好。”沈馥回想舊年里后宮爭斗，不由苦笑，又道：“葉氏一事，還要多謝你。”趙洌道：“秉公辦理罷了，雪童不必掛心。”沈馥吃了藥。趙洌道：“北蒼南犯，六弟已赴關外。三哥經已大愈，現在外場練兵，預備明春出京，有紀光、孫志良兩位將軍隨行，皆是舊識，你且放心。”正欲詳告，卻聽人急稟，說是平南王府的人來了。趙洌囑托幾句，一徑去了。只見一人獨立偏殿廊下，貌似玉蘭，姿同春松，肩披輕裘，腳踏軟靴，正是富家公子的模樣，卻又想紀氏不曾有這樣一個人物，便有些疑惑。他上來拜道：“大科院謄錄生李嫣參見端王。”二人入內，屏退閑雜。李嫣道：“學生謄錄考卷之時，有一事存疑。”趙洌正色道：“愿聞其詳。”李嫣道：“此次學生謄錄考卷之時，發現一名考生字跡與三……崇光王相似，只是糊名謄錄……”趙洌心下大驚，忙道：“你可記得此人考號？”李嫣道：“學生謄錄之時未曾想到這許多，依稀記得有幺和三，其余卻記不清了。”趙洌忙離座道：“此事事關重大，我皇兄一世之名恐系于此，還要多謝李兄相告！”說完要拜。李嫣忙扶了，“王爺不必如此。三爺與我有再造之恩，自是分內之事。”趙洌道：“李兄，此事切不可同他人提起，以免打草驚蛇。”李嫣道：“王爺放心。除了王爺與我，便只有三爺和之清知曉了。”話落卻聽大門外吵嚷起來，正是紀朗。李嫣臉上紅了一紅，忙向趙洌賠罪。紀朗草草行禮，便拉李嫣走了，嘴里還說什么糊涂不糊涂的話。趙洌卻不掛懷，只忙假托編撰之用，命人盡數將卷子取來。勘察數日，果有一人字跡頗有趙漭之風，姓張名任本，年十六，江海郡人士。季隨鷗笑道：“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此人必與慶寶九年矯詔一事脫不了干系。”秦紫湘沉吟半晌，道：“恐怕康王另有謀算，只是人算不如天算。”趙洌道：“你將張仁本帶到我這里，外頭便說是特賜副使之職遣西留學，務必安撫其家人，不使走漏半點風聲。”秦紫湘應了，又籌謀幾句便自去了。這小半年來，皇帝連番告病，康王、端王次第監國，朝堂之上黨派益發分明，皆是各自籌謀，暗箭明槍。展眼至隆冬時節，邊疆又出了一樁大事。且說齊朝中年，北方烏戎族異軍突起，定都易京，國號北蒼，一舉吞并新羯、滄浪、戎冉、維回等族，接連進犯大齊邊境，燒殺擄掠，令齊人聞之色變，待末年出了個懷化大將軍趙旌，方揚眉吐氣，重振大國之風。北蒼懼其威名，遣使求和不提，另將戎冉屬地相贈。滄浪毗鄰戎冉，乘機復國，，周邊小族也望風歸附大齊。乃至大瑞朝，這懷化大將軍稱帝，重分地界，令戎冉自治，族人大感其恩，自命外藩之地，與大瑞兩相依傍，永世結好。舊年北蒼發軍突襲，來勢洶洶，誓取戎冉國都梁城。是時戎冉王重傷在營，其幼子慕篤爾出兵被俘，而滄浪雖一山之隔，卻因夏雨豐沛，泥地化沼，水土作澤，縱有強兵，亦是鞭長莫及。趙漭力排眾議，率兵千里救援，奈何以少敵多，終難相繼。存亡之際，趙漭竟孤身一人潛入北蒼軍營，救出慕篤爾，更于亂軍之中，一箭射死北蒼軍首領辛夷智。滄浪恰好來援，雖是疲憊之師，軍心卻是不減，又聞趙漭壯舉，登時士氣倍增。而北蒼群龍無首，人心潰散，自是敗北。邊疆民族馬上為生，向來最敬英雄，趙漭仁義智勇，已然威懾草原。戎冉族人皆道，我族得趙漭為友，北蒼未敢輕犯。奈何皇帝出身介胄，得位不正，中原南北一統之后，便削藩分權，立樞密院，加設點檢司、監察司，以佐邦治。幾番更迭，權聚京中，兼之重文輕武，乃至歷年北疆皆有異動，小至劫掠商隊，大至兵戎相見，是以趙沛、趙漭長年巡邊，時有鏖戰。眼下京中生變，趙沛南調，趙漭受拘，趙涵擅自回京，兼之趙澄監國之時，為削減崇光王一黨，抽調西北禁軍，改派新兵新將。結果北蒼來襲，不幸中伏，折損過半，幸有戎冉、滄浪來援，方勉強支持。北蒼一雪前恥，士氣高漲，如何不趁勝追擊。趙涵自悔不迭，忙忙赴邊。誰知營內混入細作，刺傷趙涵不說，竟還將一面令旗盜去，當真是奇恥大辱。京中得訊，朝堂滿座皆驚。趙漭怒發沖冠，憤慨落淚，當即跪請出兵。皇帝原是憐他幾經磨難，舊傷未愈，故以盡孝為托詞，留他片刻。如今邊疆告急，兩國之戰一觸即發，皇帝雖有心挽留，究竟不能至天下于不顧，忙調兵布陣，定趙漭三日后出征。是日，天降大雪，皇帝親率百官壯行。沈馥天冷難眠，待天微微亮時方睡著。小印子一出暖閣，卻聽沈馥喚菀菊的名字，又忙進去。沈馥含淚夢囈：“也不叫醒我，我自要送他一送！”一睜眼，哪里有趙漭的影子。小印子勸慰兩句，復服侍他睡下。便在這時，趙洌已啟簾進了來，脫了自個兒的狐裘便往沈馥身上裹，又命人取毛帽。小印子忙道：“主子剛睡下呢！皇上回來定要怪罪。”趙洌卻厲聲道：“嚷什么？父皇回來，自有我一番道理！”話未完，已橫抱沈馥踏出偏殿。二人共乘一騎，趙洌單手執韁，向他耳語：“今日三哥出征，你去送他一送。”沈馥驚道：“不是開春才去，眼下怎么……”一時縱馬疾馳，又覺頭暈目眩，只倚在趙洌身上，但聽耳畔寒風呼嘯，恍惚如當年策馬青蓉山上，雪地冰天，他倆心中卻是十里桃花，不知不覺間，已伸手摟在趙洌脖上，閉著眼輕輕喚了一聲“子玨”。趙洌心下一動，忽地撩開一點帽檐，也在他額上一親。一時停騎，俯瞰山下，鐵騎長龍已往北去。趙洌喘息未勻，歉然道：“還是晚了，用這個罷。”自懷里摸出千里鏡。沈馥忙取過來看。但見大雪如幕，寒風似刀，趙漭身披鎧甲，策馬如飛，悍勇無畏，當真是雄姿英發，豪氣干云。冥冥之中，似有所感，他回首一顧，目光如熾，情深刻骨，僅此一瞬便轉過頭去，復揚鞭催馬，絕塵而去。沈馥觸目痛心，也唯有凝眸相望，萬語千言，不過一句：關山難渡，幾希周全；刀劍無眼，萬望平安。趙洌紅了眼圈，此去兇險路人皆知，便是京中父老亦來相送，況他手足情深，“三哥，保重！”但見原馳蠟象，川舞銀蛇，飛雪漫天，一望皚皚，又一年將盡。只嘆天地不老，江山易碎，情癡永駐，宿命難違，不知趙澄究竟籌謀幾何，趙漭此行安乎，危乎，且聽后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