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馥見禮，自稱肖蘋。趙澄命賜座，笑道：“肖君位列一品，卻是本朝首位帝君，冊封禮定要好好操辦。”沈馥謝恩告退，趙澄忙折身扶了，示意退朝。一時殿內憂聲載道。戚永年亦覺不妙，特于晧旰殿覲見。李祥齋笑臉相迎，延之入內。趙澄命人奉茶，道：“多謝先生妙計。只是尋不見瑾王，到底難安。”戚永年忙道：“老臣不敢居功。方才探子來報說兩地皆無動靜，可見瑾王尚在宮內，皇上不必過慮。然以防萬一，還請早日送太上皇及其妃甫等入住行宮。”趙澄準奏，又道：“朕尚有一事不決，當夜三皇兄常卿同在帳內，大火之后俱成焦木，如今這遺體歸朝……”戚永年微一沉吟，答道：“所謂先入為主，自不必辨明。目下端王孤立無援，空有攝政之名，瓦解崇光王余黨方是正理。待遺體歸葬，暫安靈宮，便塵埃落定。只是若行國葬之禮，皇族須得守喪一年，皇上則必延遲登基，所謂名不正則言不順，只怕要生出變故，還請收回成命。”趙澄臉色一變，卻有口難言。這子蟲上身，須得日服母蟲宿主之血，得沈馥長伴自是美事，只是他一向體弱，如死在了他前頭，豈不大虧？因想趁沈馥操辦葬禮，自解蠱毒，卻不想竟險些誤了大事。戚永年暗察其色，不禁沉聲相問，“老臣心中尚有疑惑。不知那玉茗君是何許人也，請皇上給個明白。”趙澄聽了，心尖一蕩，低低笑道：“你說他會是誰？”頗為玩味。戚永年悚然大驚，道：“這……皇上，這不成體統啊！”趙澄勃然暴喝：“大膽！”他本是進退兩難，煩躁萬分，如今教戚永年一提，愈發想起沈馥的好處來，一時間又如何舍得，更是愁怨煎心，惱怒交迸。戚永年直身而跪，甘承此雷霆之怒。此時，珠簾玎玲作響，沈馥杖行而至，含笑道：“本君姓肖名蘋，如何不成體統？倒是皇上不懂規矩，國舅爺跪了，竟也不扶一扶。”便命李祥齋上去扶了。沈馥徑自坐了，托著趙澄的杯子吃茶，風姿美態，萬語難描。趙澄直直盯著，只覺通體暢快，愁悶皆拋。見狀，戚永年雖自有打算，亦不覺痛心疾首，躊躇半晌，唯磕頭道：“皇上是天子，于家事上，自是無妨。只是崇光王禮享國葬之事，關系重大，請皇上……”恰聞瓷杯鏗鏘一落，沈馥悠然笑道：“戚大人，且恕本君一言。今日正卯，大公門外黃麻紫泥，詔知天下，故此皇上登基，乃天所授，絕無外力可撼。而如今北夷南犯，邊疆幾危，崇光王見義忘我，捐生殉國，何等壯勇，何等忠烈，唯享以國葬方不辱之。因此，皇上延后登基，一則盡孝悌之道，二則憫義士英魂，三則顯天子風度，豈不令萬民景仰？”此話不啻春風拂面，更似一錘定音。趙澄當即準奏，便命擬旨。但見筆走龍蛇，毫舞江山，渾不似簪花纏綿。沈馥懸腕疾書，橫眉肅目，恰如驚雷暴雨，隱可見劍影刀光。趙澄凝眸而視，縱膽戰心驚，亦不由傾倒，待蓋上大印，忽福至心靈，向戚永年道：“不過是表面文章，教人添上幾筆也就罷了。就稱珎御華奉旨為崇光王陪葬，翌日自絕，特尊一品君。”戚永年無話可說，黯然拜退。沈馥笑道：“你只記得我們，倒把一人忘了。皇上新君臨位，理當追謚平舒妃為皇后，遷入坤陵，將來與老皇上并肩才是。”趙澄鼻根一酸，險些落淚，恨恨道：“母妃死得冤枉！當年分明是葉氏、孫氏兩個賤人挑唆。”沈馥心下冷笑，口內道：“本君雖受其害，卻也不至昏聵。葉氏、孫氏固然囂張，可惠妃素來寬仁，當日卻明哲保身，實屬非常。皇上不必想其他，只需往景王身上想便是了。”趙澄早有益疑惑，經此點撥，不啻轟雷掣電，登時拍案道：“殺母奪子古來有之！竟不想重現我朝，實在罪大惡極！”沈馥柔聲道：“皇上息怒。倘若事實如此，自當嚴懲兇手。只是老皇上尚在宮中，如要徹查，宜另擇因由。”趙澄道：“明日便是遷宮之日，至于那三個罪魁，只說命她們協助你料理停靈之事。”沈馥謝了恩，又道：“聽聞慎太夫人因崇光王之事病倒，還請皇上請莊太妃代為照料。”趙澄一笑，將他撈在懷里，“一早命人去瞧了。你的事，朕怎敢不放在心上。”沈馥嫣然一笑，撥開衣襟，道：“傷口還新，皇上若是不嫌棄……”趙澄雙眼一直，登時面紅耳赤。都說孽欲噬骨，然美色當前，更可研磨入藥，怎不從善如流？可嘆文山會海之所，頓成了快活道場；案牘勞形之地，倒作了極樂世界；渾不知大公門外軒蓋如云，百官紛紛整衣而來，大有死諫之意。這日，天際暈青，風雨瀟瀟，趙漭落葉歸根。沈馥奏鶴望相迎，正是苦調凄金石，清音入杳冥；蒼梧來怨慕，白芷動芳馨：有君山泣血之悲，望帝啼鵑之恨。趙洌聞曲，黯然凄惻，以笛相合，聊表心意。聞者哀哀，大觸柔腸，魂隨笛轉，魄逐琴銷。曲畢，趙澄問是何琴。沈馥但笑不語，只展臂一送。九尺高臺，鶴望應聲而落。一時之間，冰弦桐身，吡砰斷折，破敗于地，再不可全。沈馥眼酸無淚，心內痛道：“子玨，雪童已同此琴，下去伴你了！”便移駕清虛宮。子薛扶柩而來，瞧見沈馥，細細一辨，不覺眼眶生熱。沈馥屏退閑雜，跪道：“子薛，我還不曾謝你。”子薛拼命搖頭，忙將沈馥扶了，含淚道：“王爺待奴才極好，只是如今……”呈上一方小箋，尚有余溫。上頭寫道：“憶舊時，夢魂兒，飛入青山里。情如訴，心似許，云鬢插小枝。雁橫云，日落低，沙黃馬嘶嘶。鞍上魂，袖中書，懷溫鴛鴦玨。”正是趙漭手筆。沈馥恍惚莞爾，怔怔閉眼，將小箋于唇上一貼。眉心微蹙，悄然淚隕，似有萬語千言，一吻封緘。但見旌旗重甲，焦尸一俱，面目全非，駭然可怖。沈馥一瞧，復又淚盈于睫，只覺凄入肝脾，寸裂心腸。子薛忙要相勸，卻見他驀然一笑，摸出那對玫瑰佩來，向趙漭尸首罵了一句呆子，輕嗔道：“什么懷溫鴛鴦玨，都在我這兒呢。”附身溫柔吻他眉心，虛虛握住那手心，恬然一笑，“只如今……到底都在一處了。”喉間一顫，淚再不可止。至黃昏方殮畢，移送大公門殯宮停靈，次日開吊。沈馥正用膳，秋穗上來稟道：“孫氏歿了，只葉氏不肯自盡，瘋癲無狀。新來的都給嚇著了，李公公請主子前去瞧瞧。”沈馥手不停箸，只著人去請姜敬安。不過半炷香工夫，姜敬安便來了。沈馥正凈手，垂睫道：“想是尋常的白綾辱沒了太淑華，你便取些得意的寶貝教太淑華試用罷。”姜敬安會意，忙湊上前賠笑道：“不知帝君喜歡什么樣兒的。”沈馥瞥了他一眼，莞爾道：“你的好手段誰人不曉，只是本君沒嘗過，倒有些可惜。”姜敬安兩腿一顫，忙跪道：“奴才不敢！”沈馥對著雕花銀盆笑道：“公公怕什么。不過是個瘋婦，下些水磨工夫也就罷了，只務必請惠太妃前去一觀，才不枉這些心思。”姜敬安冷汗如漿，卻也知沈馥權傾后宮，如何敢有一絲忤逆，也只得盡心置辦，半月后方來復命，道：“葉太淑華是正寅時候歿了。那高守雍經不住那些零碎，奴才便擅自……”事無巨細，一一道來，皆如子薛所言。沈馥打賞頗豐，又問惠妃如何。姜敬安回道：“起先惠太妃倒也無恙，只后來見葉太淑華的腿爛得生了蟲，便驚著了。聽御醫院說，如今只躺著，什么也吃不下。”一時打發了他，秋穗溫言道：“主子勞累數日，不如早些沐浴歇息？”沈馥握了她手，軟下聲來，“秋穗姑姑，抱抱我可好？”秋穗心下一酸，便將他在懷里摟住，哽咽道：“到底苦了公子了。”沈馥木然搖首，忽覺臉上熱癢，竟又淌下兩行清淚，顫聲道：“這些年因我死了多少人，我自是還不清了。只是新仇舊恨，不能不報。我固然罪孽深重，他們也不算冤枉。”三十四日后，崇光王漭出殯，哀聲夾道，浩浩湯湯。但見白雨密織，料峭透骨，云幡瑟瑟，金銀傷目，遍野哀鴻，天地縞素。待出了內城，沈馥改坐靈車，輕叩棺槨三聲，喚了一聲純兒。小格一開，露出一張潔白小臉來。沈馥拈了一塊玫瑰餅，送到他唇間。阮渙純細細吃了，眉心微蹙，道：“這個好吃，可惜光王殿下吃不著了。”又見沈馥紅了眼圈，便急著要出來，無奈被拘著，只伸得出一只指頭在沈馥眼下戳了戳，道：“馥哥哥不哭，光王舍不得馥哥哥哭。”沈馥頷首，摸摸他的臉，微微一笑，道：“待出了京城，子薛便帶你回去，一路上可要聽話。”阮渙純乖乖點頭，復又用面頰蹭了蹭沈馥的手。又說這邊廂，晧旰殿外，趙澄黃粱夢醒，惶然跪地。趙洌歷數其罪，字字鏗鏘，滿座皆驚。便聽李祥齋宣旨道：“皇四子洌睿哲聰明，恪慎克孝，宜傳帝位。皇九子澄叛國謀逆，逼宮篡位，當立誅階下，以正國法，以警后世！”趙澄渾身一凜，面如金紙，狂叫道：“你不能殺我！我不能死，我要面見父皇！”趙洌喝道：“住口！父皇準你死后仍入靈宮，已是莫大恩德，你還要氣死他不成？”便命行刑。趙澄驚恐無狀，靈光一現，嚎道：“沈馥給我下了蠱，若是我死了，他也活不成！”趙洌一驚，便聽趙澄一一明說，不覺駭然失色，只命停刑，自領親衛出宮，追尋沈馥。一時馬作的盧飛快，山移如帶，樹飛疑影。忽見群山環抱中，生出一片桃林，橫接晚霞，幾欲醉人。花搖樹曳，紅英繽紛，一輛靈車赫然在目。不想車內人去棺空，唯有一張小箋，乃一曲《永遇樂》，曰：花期踟躕，葬紅天氣，春事無主。落索寒星，飄蕭冷雨，曳杖空來駐。恍然幽谷，青山綠水，曾共倚相思樹。縱緣慳、心期一日，卻桃塢偏思汝。綿纏藥榻，沉疴無外，梁上燕關山土。兩地頡頏，蒼天還妒，隔斷陰陽路。亂山疊嶂，天南地北，老翅怎堪寒暑？料似我，愁腸一副，凄涼萬古。念罷，適聞空中長鳴，余音回環，悲楚難盡。趙洌舉目而眺，層巒綿延，彤云如血，一雁玄裳縞衣，振翅旋飛，忽折身俯沖，自投于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