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當(dāng)日北蒼斬殺來使，懸尸示眾，趙涵與慕篤爾激憤難抑，罔顧連日暴雪，擅襲宛蘭。不想半路中伏，落入滄浪國大王子安丹手中。安丹以此要挾，邀趙漭赴月明崖一戰(zhàn)。趙漭安排妥當(dāng)，便只身前往。是時滴水為冰，呵氣成凍，月明崖上懸冰千丈，風(fēng)雪刀槍。安丹姍姍來遲，趙漭已立成了半個雪人。這安丹深目鷹鼻，華衣美飾，斜倚在毛椅之上，撫弄懷里白貂，甚是嫻雅。見他瞇眼笑道：“久聞大瑞崇光王膽量過人，果真名不虛傳。卻不知論武藝，是小王手下的武士厲害，還是王爺?shù)母呙鳎俊壁w漭抖落雪花，以滄浪語回道：“殿下何必費這些心思？實不相瞞，本王內(nèi)功散盡，不過是個略有些蠻力的常人罷了。今日前來，還請王子賜還本王那兩位不懂事的弟弟。”安丹只笑道：“無妨的。待比過了，再作商量。”話音落地，數(shù)團黑影形如鬼魅攻將上來。趙漭心下一凜，急步頻閃。忽聞一聲龍吟，白軟出鞘：青鋒破空，銀河貫地，激揚千堆雪；白虹橫天，玉龍騰云，駕馭萬壑雷。常言道破船尚有三千釘，趙漭一身武藝皆自煙雨樓所出，雖為著沈馥幾乎傾盡畢生內(nèi)力，但僅憑著腿腳上的功夫、刀槍上的磨礪，也還算得上一流高手。只是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安丹此行另有圖謀，那幾名滄浪武士又豈是等閑之輩趙漭一朝不慎，竟棄兵刃，劍影刀光遮天蔽日，眼看身上要多出幾個透明窟窿來，趙漭提息一躍，騰空而起，又趁著白雪迷眼，疾風(fēng)亂目之時，橫出琴簫，一舉退敵。功敗垂成，安丹自是怒火中燒，不由冷笑道：“小王習(xí)得一套新鮮掌法，崇光王若受三掌不倒，便可將其中一人帶去。”趙漭蓄力躍起，抬手將臉上鮮血一抹，縱身一退，大笑道：“若可將他們二個都放了，本王生受你十掌又如何？”甚是瀟灑，仿佛萬丈深淵，也視若等閑。安丹一怔，暗道有趣。他將趙漭引入這荒涼之地，便欲出之而后快，而他所習(xí)掌法亦是兇悍無比，莫說一個常人，便是武藝高強之輩恐也難敵三掌之威，卻不想這趙漭早將生死置之度外了，不覺正色道：“王爺果然英雄，只恨我族沒有王爺這般的人物。小王也不愿做那乘人之危的小人，便受下這三掌罷了。”語罷奮袂而起，連擊三掌。趙漭兩手空空，竭力相迎，一徑滑出數(shù)十尺外，半身陷雪，無聲無息。安丹得意非常，指了人道：“上去看看，是死是活？”話音一落，冷不防那堆雪竟是又動了一動。但見趙漭顫巍巍支起身來，驀地噴出一蓬血霧，又吐出兩粒碎牙。眾人震驚不已，一時皆沒了聲響。趙漭自腰間取出一粒丸藥，竭力調(diào)息，須臾間額頭細(xì)汗凝作清霜，雙眼卻愈發(fā)明亮，炯炯然如星如炬，半晌，咧嘴笑道：“殿下好掌力，只可惜欲速則不達，還當(dāng)勤謹(jǐn)。”安丹向來自視甚高，聽得這等放肆言語，如何不惱羞成怒，掌內(nèi)暗暗蓄力，已決心取之性命。恰在這時，卻聽得狼嚎穿耳，催得地震山搖，哥樞自崖上閃身而出，喝道：“大哥！你劫持友邦皇子，眼下還要刺殺崇光王，看你如何向長老們交代！”數(shù)十個身影漸次飛下，將安丹一行盡數(shù)制住。又聽兩聲疾呼，趙涵和慕篤爾破眾而出。身上皆著狼頭獸皮，風(fēng)霜盈面，然精神奕奕，頗有草原男兒的風(fēng)姿。趙漭大喜，掙扎起身，不想觸動傷處，動彈不得。慕篤爾笑著解下酒囊，展臂一拋。趙漭雙眸一亮，大手往空中一撈，銜塞一嗅，展眉道：“宣明四十三年的昆侖觴！好極了！”便舉首暢飲，恰似鯨吸百川。見兄長身負(fù)重傷，卻豪飲如常，趙涵著急萬分，只忙一深一淺的快步上來，把他扶住。哥樞傳軍醫(yī)待命，道：“大哥這門功夫，許多人都死在他掌下，只是崇光王這般生受三掌不死，定是神明護佑，王爺、小王子不必?fù)?dān)心。”趙涵聽了這等話，眼圈即刻紅了，連磕了好幾個頭，自責(zé)萬分，“三哥，是我魯莽大意，害你成了這般！”趙漭微微搖頭，從懷里摸出護心鐵鏡，上頭赫然三個交疊的掌印，痕跡之深，非親眼所見不可相信。他只笑道：“都是兄弟，說什么見外的話。只是實在疼得要命，下不為例！”趙涵一喜，心內(nèi)又是一酸，鄭重應(yīng)了。慕篤爾轉(zhuǎn)憂為喜，沖著趙漭露齒一笑。哥樞贊嘆不絕，道：“王爺智勇雙全，未卜先知，真乃神人。”趙漭搖頭道：“王子謬贊，神的可不是本王，是本王的常卿。”哥樞一聽，大為驚嘆，“賢伉儷果真人中龍鳳，實在惹人羨慕。”趙漭報以一笑，暗自摸索內(nèi)襟袋里的發(fā)結(jié)，目光幽幽一轉(zhuǎn)，有片刻失神。是時風(fēng)雪大起，一行人安營扎寨，敷藥療傷。打發(fā)了哥樞，兄弟三人說起悄悄話來。趙涵心有余悸，道：“若非常卿，三哥恐怕……”趙漭道：“那日出征，滑煙本已前往凌云峰。誰知他在寒關(guān)苦守，交予我一枚錦囊。你道囊中何物？不過青煙一縷。只是這青煙落地，竟憑空化作一個包袱。”趙涵搶道：“定然有個護心鏡！”趙漭頷首，丟包袱予他。趙涵揭了看時，卻是一襲海青僧衣并佛珠一掛，哭笑不得，“常卿這是何意？莫不是要三哥剃了頭作和尚去？”趙漭模樣坦然，道：“他的心思我自來是不知道的。”趙涵便將這事揭過，說道：“哥樞韜光養(yǎng)晦多年，為的就是今日，只是我軍倒是多了一個盟友。”趙漭道：“怕也未必。哥樞生母確是戎冉人，然滄浪風(fēng)俗與大瑞不同，從中生變也未可知。”慕篤爾心領(lǐng)神會，忖道：“他們見大哥受傷，守衛(wèi)并不很多。我與二哥只消改個裝扮，怕也出得去。”趙涵卻道：“只是我倆一走，三哥一人如何是好？”慕篤爾忙取下頸上的獸牙，道：“滄浪人的巫術(shù)很是了得，這個給大哥防身。”趙涵覷了一眼，抱肘在胸道：“你心里只有大哥，還把我這個二哥放在眼里么？”慕篤爾不知他玩笑，只如實道：“大哥傷勢極重，最經(jīng)不得魘鎮(zhèn)之術(shù)。當(dāng)年戎冉先祖為赤拖人所驅(qū)，流落涂干雪山，山中雪熊肆虐，幸得狼王相助，才得了一處休息，戎冉也對狼別為尊敬。狼王死后，那兩枚獠牙由國師施法六十四日，作出兩枚神符，可護佑大哥平安。”趙漭大感兄弟之情，口內(nèi)卻道：“我自來不信這些，不必費心了。今夜咱們兄弟三人實當(dāng)痛飲一番，可惜這月明崖浪得虛名，竟無月色佐酒……”慕篤爾眉心一動，只忙將神符纏上他左腕，急聲道：“今日是個朔日，若是施法，后果不堪設(shè)想……”反手以齒尖刺入趙漭掌心。鮮血汩汩，竟不流落，鐫文漸透紅光，端的是妖異非常。趙氏兄弟哪里見過這等場面，不由失了言語，只圓瞪了雙眼瞧著那神符飽飲鮮血。慕篤爾緊鎖眉頭，念念有詞，良久方畢，道：“我也不懂其他，不過是尋常的祈福之術(shù)，眼下神符只認(rèn)大哥，大哥切不可離身了。”趙漭如何卻之，忙好生收在懷里，鄭重言謝。自此三人各自安歇，一夜無話。聽到此處，阮渙純忖道：“想來他們知你懂得祈福術(shù)，才事先下手，害了光王？”慕篤爾搖頭，道：“咱們本就防著哥樞，卻不想三日后他便率軍親送咱們回營。二哥以傳信為由，前往新羯游說。”阮渙純頗為不解，道：“莫非那歹人不是滄浪的？”慕篤爾道：“確有滄浪法師藏身營地，只是說來實在難以置信。大哥回營后，常卿竟在營中。”趙沛道：“不錯，當(dāng)時三弟一走，軍中便突發(fā)瘟疫，迫不得已，紀(jì)將軍方命百姓撤離，不想疫情愈演愈烈，若非常卿趕來，后果不堪設(shè)想。”阮渙純道：“想來定是那孫志良所為，實在可恨！”慕篤爾道：“大哥早存了疑心，便也將計就計，留守宛蘭。”卻說一番跋涉，二人棹雪回營。趙漭心急如焚，一路催馬，他本是強弩之末，一入營地便墮地昏厥。醒來時，已在帳內(nèi)，但見藥煙香里，一人獨坐，素衣緇氅，清羸獨絕；更聽碎羽簌簌，頻撲鵝帳，仿佛紅英漫天，飛空擬雨。趙漭呆時，那人已上來扶他。見他眉目濯然，歡喜含笑，趙漭不覺心腸大觸，繼而酸辛透骨。滑煙卻無半點溫存之意，只道：“軍中異動，王爺可知？”趙漭一驚，已然清醒，“退守夕照不過權(quán)宜之計，眼下這天氣，便是宛蘭失守，他們也斷然占不了什么便宜，只是百姓屢遭戰(zhàn)亂之禍，又添遷徙之苦，實在不忍。”滑煙噙著冷笑，目光如電，“千里之堤，潰于蟻穴，王爺駑鈍至此，究竟是爭不了什么的。”慕篤爾一聽，自是忿忿不平，便欲開口辯護，趙漭心念百轉(zhuǎn)，眉心一顫，露出愕然之色。滑煙見了，不覺嫣然一笑，方道：“我早命湯立和吳自通秘密入京，不勞將軍費神。”趙漭因問道：“你如何動得了他們？”滑煙道：“雕蟲小技，何足掛齒。目下危機重重，還是顧著眼前罷。孫志良只手遮天，滄浪法師隱身軍中，王爺恰如甕中之鱉。好在地利人和終須就著天時，王爺命中注定有這福氣。否則便是靈符在身，也難敵滅頂之災(zāi)。”趙、慕二人一聽，面面相覷，又驚又疑。滑煙含笑道：“昨日請乩，喻今日西北向有木引焰，風(fēng)起無端，乃火焚之兆，是為大兇。”趙漭原不信卜筮之術(shù)，只經(jīng)了一番變故，自也信了十成，一想大火燎原，危及四方，便早將自個兒的殺身之禍拋擲腦后，只道：“我即刻下令全軍東遷，避開這天火。”滑煙并不接話，只不緊不慢將藥盅取過，奉了道：“此非天災(zāi)，王爺自能安然無恙，只是還請將這藥喝了，我再細(xì)說。”趙漭不疑有他，舉首便飲，先覺甘美無比，繼而酸苦斷腸，正欲嘆這滋味奇異，又覺腦海里蕩出白霧來，一朵朵倒似白蓮次第開放。滑煙湊近他柔聲道：“英雄末路每逃禪，不過是借住祇園。怕你不愿，才出此下策，可要記著一路向東，莫再回來。”又撫著他臉，似笑似嗔的說道：“不過是個臭皮囊，里子也不是個省心的，卻回回掀得駭浪驚空，若非舍弟愛煞了你，我哪里愿意攔這活計？”趙漭已是身輕眼重，口齒綿纏，耳朵卻聽得清清楚楚，可這字字分明落了肚，卻成了一鍋漿糊。慕篤爾早已看呆，只覺蹊蹺萬分，不由動了拔刀的心思。利刃在前，滑煙神情自若，只含笑道：“若非小王子的法術(shù)，王爺如何能活到今日？只是世事難料，那移魂陣竟力可通天，我雖有心，到底技不如人，不能盡善，還請小王子送佛送到西，滑煙就此謝過。”便斂衽一拜。慕篤爾頓覺事關(guān)重大，便也去了八分疑心，只問如何行事。滑煙并不多言，只令他即刻出營，于子時接應(yīng)。慕篤爾謹(jǐn)記在心，又問他如何自處。滑煙淡笑如煙，道：“舍弟枉擔(dān)了一世虛名，今日我以一己之身，成全他們，實屬應(yīng)當(dāng)。況且我泄露天機，也是咎由自取。”這番話如打啞謎一般，慕篤爾一頭霧水，只也不顧得這許多，瞧了趙漭一眼，忙轉(zhuǎn)身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