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鴻悠擱下筆走到院門邊，門邊墻上有一個斜斜穿透墻壁的小洞，洞邊是副小銅鏡。前幾日他初登浣芳沐雪的門時便註意到，門外墻邊也鑲著一面同樣的鏡子，當(dāng)時他尚不明白這兩面鏡子有何用意，后來問過鐘雪懷才知道，院外門邊的人影，會通過門外的小鏡掩映到門裏的小鏡，雖不能將人影映的多么真切，但來人是男是女高矮胖瘦尚能辨別。
叩門的，是個臉孔陌生的男子，身形頎長卻失之瘦削，看扮相倒并非公門中人。
葉鴻悠有些猶豫，萬一此人見過自己的海捕公文，或者干脆便是來找麻煩的人，貿(mào)貿(mào)然開門無異于引狼入室，若此人便是鐘雪懷等的那個人，不開門會不會誤事？
咿——呀——
竈房的門開了，鐘雪懷探出頭來，“楞著干嘛？你倒是開門啊。”喊話的聲音之大，葉鴻悠絲毫不懷疑門外的人能聽得一清二楚。
事已至此，葉鴻悠也無話好說，眼前木扉吱呀一聲打開，一個玄衣男子的身影赫赫然闖入眼簾。
來人既不自報(bào)家門，竈房裏的鐘雪懷也不點(diǎn)名來人身份，仿佛都等著葉鴻悠先開口一樣。葉鴻悠無法，只好出言相詢：“閣下是……”
哪知那人也不答話，皺著眉打量葉鴻悠，良久道：“你和你哥哥，長得真是不怎么像。”
葉鴻悠疑惑，此人并不像有什么惡意，何況前幾日的思緒已然得到驗(yàn)證，鐘雪懷閉門謝客確是在等什么人，而這人此刻堪堪立于眼前。但聽那人略嫌輕慢言語提及自家大哥，心中有些郁郁卻又不好發(fā)作，氣氛一時僵持。
葉鴻悠定了定心神，努力不讓自己的語氣過分鋒利，“閣下是家兄的故人？不知高姓大名？”
“南霽月。”
戰(zhàn)功卓絕的左將軍。
也是懦弱而暴虐的君主欽點(diǎn)將沾著一星半點(diǎn)前朝皇室血統(tǒng)的無辜百姓趕盡殺絕的左將軍。
他是一把鋒銳的斧鉞，保家衛(wèi)國也好，剪除謀逆之人的“黨羽”也好。
鋒銳，卻并不冰冷。葉鴻悠看人，善看人的眼睛，正如初遇鐘雪懷時他從他的眼睛裏讀出了一份獨(dú)有的冰清玉潔，現(xiàn)時立在他眼前年輕的將軍眼裏，他亦讀出了一份獨(dú)有的桀驁。南霽月的眼裏沒有絲毫的溫情，那燎原的狂傲，會刺傷一切繁文縟節(jié)與不值錢的虛情假意。但那眼裏卻有真正的善，有真正的義，有一份對黎民蒼生的虔誠的崇敬。
葉鴻悠難以想象，這樣一份獨(dú)有的桀驁，也會屈從于那色厲內(nèi)荏的君威，變成一把不辨善惡的刀戟，沾上幾百個無辜生靈熱燙的血液。
不，不對——
眼前赫赫威名的青年將軍手上，根本沒有那些安分守己的平頭布衣的血！他註視著自己的眸光裏，有交付給蒼生的仁善和虔敬，也有交付給他自己的無愧——無愧于心。如若真是他戕害了自己的骨肉至親，哪怕絕非出于他的本心，他也不會無愧，他不敢正視自己的眼睛！
葉鴻悠心頭驀地閃現(xiàn)一道靈光，如遭電擊，一個內(nèi)心之中隱隱然無比期盼過的，卻又無論如何不敢抱有希望以至于沒有勇氣深思的念頭，猛地沖向他的靈識——為他擋下一道災(zāi)禍的同胞大哥，尚在人世。
他顫抖著聲音將自己卑微的企盼宣諸于口，他顫抖著眼睫看著面前的人仿佛有千鈞之重的一頓首。
極端的喜悅一時難以消受，將他的五感七竅都麻痹得徹底。不太相干的事反而先清晰起來，葉鴻悠明白，鐘雪懷在賭，賭這位將軍的良心沒有泯滅，賭那泰山壓頂一般的皇權(quán)下，尚有真正的仁善一力扛鼎，賭那與諂媚阿諛的泥潭中，尚有真正的忠義如龍潛淵。
視線尚不清晰，而仿佛醞釀已久的驚變也在一念之間，陡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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