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問鶴他四處打量了一圈，并沒有在廟里看到原本那些身穿斗篷，渾身上下都纏繞觸須的塑像。倒是這張腦滿腸肥的胖臉，在下巴的地方有一些古怪器官的紋路，像是兩腮處長了一把章魚那種滑膩柔軟的腕。道人一遍又一遍在腦海中挖掘著關(guān)于這張臉的記憶，這種行為的不愉快程度堪比疏通一條臭不可聞的溝渠。

漸漸地，記憶開始明朗起來，周問鶴終于想起前幾天曾經(jīng)在隨身攜帶的書稿里看到過這張臉。他連忙從懷里掏出書稿，可是沒翻幾頁，門外的風(fēng)雨交加中忽然闖進(jìn)來一個人。那少年腋下夾了一個馬扎，身披蓑衣，看向道人與貓三的眼光中滿是驚異：“你們怎么在這兒？”周問鶴也吃了一驚：“莫師叔？”

莫聲谷沖進(jìn)屋內(nèi)一腳踢散火堆：“快躲起來！快！”還沒等道人做出反應(yīng)，貓三小姐已經(jīng)心領(lǐng)神會，她飛快掩住了地上燒過的痕跡，拉著周問鶴躲到了人臉的后面。這兩人配合之默契，幾乎要讓道人心生嫉妒了。

“別出來！”莫聲谷最后喊了一聲，就又一次鉆進(jìn)了雨簾。這孩子雖然年紀(jì)不大，但是頗有些說一不二的做派，似乎別人聽他擺布都是天經(jīng)地義，解釋，勸說都是多余。道人不由想起了知了，這兩個少年看似大相徑庭，卻又有殊途同歸的地方。

知了天生乖巧，善解人意，他的一舉一動都為了獲得大人的好感，莫聲谷卻相反，他有著他這個年齡所不應(yīng)有的強(qiáng)硬與霸道，而且至少從外表看，他對什么人都欠缺討好與親近的興趣，或者更進(jìn)一步說，他是故意在用他的強(qiáng)硬制造壓迫感。

可以肯定的一點(diǎn)是，這兩個人都是存心要在別人心中留下這種印象的，知了故意要假扮完美的好孩子，莫聲谷故意要標(biāo)榜自己是讓人壓抑的問題人物，這兩個少年都有遠(yuǎn)遠(yuǎn)超出同齡人的心智與城府，卻在用相同的手段達(dá)到截然不同的目的，這究竟算是各取所需呢，還是各有各的無奈？

周問鶴接著又想到，麩子李是不是也有點(diǎn)像李無面？無論說話，做事，都透著陰險，殘忍，惡毒，兇暴，何況，他們還都有這一張別人不忍猝睹的面孔，難怪自己一直都不喜歡這個師弟。而且，很顯然，這個師弟對自己也是充滿反感。

沒過多久，從門外再次傳來腳步聲響，似乎這一次，小廟里擠進(jìn)了不少人。除了腳步聲之外，還伴著一系列悉悉索索的聲音，想必這些人正在脫下蓑衣。接著是咔噠一聲，似乎是打開馬扎的聲音。

有一個人忽然用土話激動地說了句什么。

另一個人回答：“莫道長是我們請來的客人，不可無禮?！?

接著是莫聲谷的聲音：“司空貍山好大的面子，能夠請到陳家三老重出江湖。但是三位在洞庭自家的地界走動，為什么還要這樣偷偷摸摸的呀？”這語氣里充滿了嘲諷揶揄，絲毫不像是出自一個孩子之口。

一個蒼勁有力的聲音說：“這還要虧了武當(dāng)?shù)呐笥?。前些日子敝派常?dāng)家與吳當(dāng)家的尸體被人秘密送到了劍九府上，兩人都只有天靈蓋這一處外傷，像是被鐵牌一類的武器拍碎的。常吳兩人不知天高地厚，挑釁武當(dāng)，被張真人就地正法完全是咎由自取。改日我們一定登門拜謝真人為我們清理門戶?！?

“你不要血口噴人，這兩人是孫十三老殺的，孫鐵牌跟武當(dāng)早就沒有關(guān)系了，只是把徒弟寄留在山上?！?

莫聲谷雖然極力克制，但是周問鶴還是從他的聲調(diào)里聽出了些許慍怒，想必泥臉外面的一眾老江湖也已經(jīng)聽出，此刻正在心里暗笑呢。雖然周問鶴不知道他們想做什么，但可以肯定，不管目的為何，他們都意圖拉武當(dāng)下水。

這時又響起另一個聲音，聽起來也是頗有年紀(jì)，但是和之前那個聲音相比，少了份壓迫，多了份陰險：“不管是孫前輩殺的，還是張真人殺的，我們都會在心里念著武當(dāng)?shù)暮茫@兩個人都是田家的爪牙，死不足惜，道長不必掛在心上?！?

蒼勁的聲音又說：“田孤人這個小雜種，仗著是田儈的老來子，這些年沒少帶著洞庭‘船幫’打壓我們‘旱幫’，要我說，他是不是老田的種還不知道，何況洞庭派本來就是陳家打的天下，什么時候輪得到他田家指手畫腳？”

陰險的聲音又說：“還有那個劍九，不知哪里來的野種，呆在姓田的身邊狐假虎威，也是該殺?！?

一個同樣不年輕，卻柔和許多的聲音響了起來：“我們今天遇到莫道長，正好請道長主持一個公道，您要能幫陳家的忙，我們自然是最歡迎，要是想守著本分，就請不要插手洞庭湖的事?！?

莫聲谷冷哼一聲：“讓田家一家獨(dú)大沒道理，那么讓司空陡這么一個外人入主洞庭湖就有道理了？”

其他人沒料到莫聲谷會當(dāng)面駁斥他們，好幾個人像是亂了方寸一樣支吾了幾聲。

然后一個中年漢子厲聲道：“莫聲谷！那么你是要替田家出頭了？”

“陳普，你是不是忘了，你原本也不姓陳。”接著莫聲谷忽然停住了，幾個呼吸后，聲音又響起，“學(xué)學(xué)你的兒子，不要做為人作嫁的傻事?！?

周問鶴雖然沒有親眼看見，但也能在腦海中勾勒出莫聲谷方才話說到一半朝人群中某個年輕人看了一眼的畫面。

短暫的沉默之后，一個后生的聲音響了起來：“道長有所不知，我們陳家針對田家，卻也不是單單為了洞庭派的基業(yè)。田家作為陳家門客，不但喧賓奪主，霸占洞庭，還強(qiáng)占了陳家祖?zhèn)鞯乃幏?，?shí)可謂狼狗心腸。這事本不足為外人道，但是晚輩怕道長被人欺騙，今天斗膽把事情原委說與道長知道?！?

“陳家世代經(jīng)營洞庭，已有百年的歷史。前朝紹興五年，天軍發(fā)水師剿滅大圣天王[1]，就在那一日，陳家先祖陳師魚在灘涂上發(fā)現(xiàn)了一艘楊逆擱淺的車船——”

陳師魚當(dāng)時只是一個在洞庭靠水吃水的小碼頭，手下養(yǎng)著六七個稱兄道弟的閑漢，平日里只是將將吃飽。那一天，王師天降，即使是遠(yuǎn)離戰(zhàn)場的陳師魚這里，也能聽見零星的喊殺聲從遙遠(yuǎn)的湖對岸傳過來。陳師魚是一個很有膽色的人，他也承認(rèn)這膽色中有一大半是被貧窮逼出來的。那天他提心吊膽地沿著灘涂巡弋，期望能夠有一兩件值錢的東西沖到岸上。然后，他就看到了那艘車船。

水面平靜得像是一面鏡子，只有偶爾的微風(fēng)會吹起漣漪，周圍靜得可怕，只有從湖另一頭傳來的，飄渺而微弱的喊殺聲，這一切給人的感覺仿佛戰(zhàn)爭遠(yuǎn)在天邊。那艘車船顯然是從戰(zhàn)場上逃出來的，它躺在淺灘上，像是一條斃命的怪魚。老陳悄悄摸到船邊，豎起耳朵聽了聽，沒聽到動靜，他衷心地期望船上的人都已經(jīng)跑光了。然后，他拔出了與人相斗時用的尖刀，咬在口中，扎了扎衣服下擺，然后像是個老練的盜賊一樣攀了上去。

注[1]：楊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