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月牙加入了其他被選作神巫的貴胄子弟，跟隨神殿大宗伯修習(xí)六藝六德和巫羅秘法。因為白鹿的神語，沒有人懷疑小月牙的身份，所有人都毫無理由地相信他是貴胄出身，盡管這個家伙連金錯書都認(rèn)不全。

異鄉(xiāng)神殿，時維九月，巴山常常夜雨凄凄。一個月過去了，兩個月過去了，白鹿還是沒有來看他。他捧著竹簡坐在白鹿神像下苦讀，神巫功課沈重，他背得吃力，背一點(diǎn)兒忘一點(diǎn)兒，漸漸忍不住吞聲飲泣，“小月牙背不會……太難了……‘天維昭昭，我鹿陟降。敬之仰之，大福無疆……’白鹿大神，太難了……”他一邊抹眼淚，一邊艱難地背誦祭歌。

白鹿仍舊沒有出現(xiàn)，小月牙每天晚上搬來竹簡經(jīng)卷，坐在神像下背誦。后來又帶來骨笛，練習(xí)樂巫教授的雅樂祭曲。一開始吹得嘔啞難聽，戚隱和白鹿兩個家伙一起捂著耳朵，恨不得把頭埋進(jìn)地裏。漸漸吹得好了，竟開始自己制曲，一點(diǎn)一點(diǎn)，戚隱慢慢聽見，那首留在巴山夜風(fēng)裏，經(jīng)由扶嵐哼給他聽的謠曲在小月牙的笛中成型。

十歲、十二歲、十五歲……十八歲，春夏秋冬，風(fēng)霜雨雪在神殿外穿梭而過，小月牙一年一年長大，他不再期盼白鹿的降臨，也不再在背書的時候哭啼。浩瀚的經(jīng)卷讓他溫雅，敦厚的禮樂讓他嫻靜，他灑掃過神殿每一個角落，觸摸過神殿每一塊花磚的磚縫。他成為神殿歷正，然后是執(zhí)掌四方水課的大司空。戚隱看見這個獨(dú)自在神殿中吹笛的年輕人，長得越來越像他印象裏那個巫郁離。

他依舊日覆一日在神像下吹笛，蝴蝶從他身上蹁躚而出，細(xì)碎的螢光灑落殿宇，他的笛聲似雪紛紛。

戚隱抱著手臂，問道：“你為什么不去看他？”

白鹿仰著脖子慨嘆，“我那時候意識到，興許伏羲說得沒錯。凡靈有生有死，他們的壽命遠(yuǎn)比我們短暫，伏羲禁止諸神與凡靈交游，便是害怕諸神生情，干涉陰陽。若凡世生靈皆隨我心意生生死死，遲早會亂套的?！?

“你真忍得住？”戚隱斜睨他。

“……”白鹿朝神像上抬了抬下巴。

戚隱這才發(fā)現(xiàn)，那時的白鹿隱著身形，側(cè)躺在神像脊背上。寧靜的夜晚，少年神祇藏身于神像之上，神巫闔目跪坐于神像之下，笛聲幽幽，飛入茫茫夜色。

一曲完畢，巫郁離按下笛子，抬起雙眸註視那魁偉的神像。那時他的眼睛還沒有盲，他有著天下最美麗的眼睛，眸光柔軟，恍若秋水江波。

“神，我要去實現(xiàn)當(dāng)年的誓言了，您會保佑我么？”

那年春旱，無數(shù)生命流離失所，許多部落遷徙離鄉(xiāng)，更有許多部落消失在天災(zāi)之中。巫郁離開始在廷議中進(jìn)諫，“神天無私，惟德是輔。郁離請柬，肅巫風(fēng)，嚴(yán)教化，行德政。德行四海，澤被萬民，神天當(dāng)無怒。”

他深知舉座神巫皆出身顯貴，絕無可能為奴隸說話，是以他樹立“德政”高標(biāo)，借由神的名義，懲罰暴戾施虐的神巫和部落首領(lǐng)，簡拔德行良善的后進(jìn)。他以南疆生民銳減，田地荒廢的理由逐步縮減祭祀犧牲的數(shù)目定額。同時頒布“開田令”，鼓勵奴隸開墾荒地，新墾田地不再屬于王公貴胄，所得莊稼按比納稅，田稅直接收入巴山神殿。這樣一來，神殿有利可圖，便得到了不少神巫的支持。

然而部落終究有部落的對策，私田屬于奴隸，他們便讓奴隸整日埋首公田，無暇去墾種那些新墾私田。大旱沒有緩解，神巫們竊竊私語只有增加犧牲的規(guī)模，才能平息白鹿神的怒火。巫郁離廢寢忘食，修訂政令。戚隱見他的殿宇燈火日夜高燒，他俯身幾案的影子映在窗欞上，像一幅定格的畫。

“他已經(jīng)三天沒合眼了?！逼蓦[扒在窗臺上看。

白鹿在他旁邊，道：“我的大神巫一向如此，干起活兒來不要命。你看他放妖蛾子滅世，我擔(dān)保他一宿都不曾睡過。”

一人一神，一高一矮，兩個家伙齊齊嘆了口氣。

大旱整整三年，三年之后，疫病肆虐。巫郁離親下巴山，帶領(lǐng)神巫療治疫民。癘疾方熾，來勢洶洶。常常闔門俱滅，甚至覆族而喪。貴胄和奴隸，甚至是巴山的神巫，在大癘疾的面前終于平等了一回。連祭祀也無用，即使想要祭祀，也找不到健康的犧牲。巫郁離找到一種蠱蟲，植入后頸，蠱蟲行遍周身，可根治癘氣。然而蠱蟲兇悍，喜食血肉，需要加以馴養(yǎng)。

“阿離大人，不妨尋奴隸來試蠱？反正他們也活不長了?！庇腥藙竦?。

巫郁離只是沈默地?fù)u頭，他辟了一方山洞，閉關(guān)煉蠱。整整七日，他再出來的時候，形容憔悴，臉色蒼白。眼尖的人發(fā)現(xiàn)，他的后頸有一處傷痕，一下子大家都明白了，他拿自己試蠱。

巫祝們紅著眼道：“阿離大人，您何至于此？”

昏暗的火光照著巫郁離半邊臉，勾勒出他溫煦的輪廓。他拿出一個圓圓的漆盒，打開，一只斑斕的彩蛾翩然棲在他的指間。

“這是子蠱，母蠱在我的體內(nèi)。我喚它為飛廉，盼它帶著神的恩澤救活我們的百姓。”巫郁離莞爾一笑，“你們看，神沒有放棄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