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卻不管楚惜微心中轉(zhuǎn)過怎般念頭，徑自道：“稍后你讓孫憫風(fēng)取蠱之后，可趁機將心頭血一并取走……當(dāng)然，我有條件。”

“……你要什么，我都可答應(yīng)你。”

趙冰蛾勾了勾唇，道：“我這些部下為我賣命多年，我承母業(yè)又為其主，他們沒有半點對不起我，我也不能枉顧他們……所以，我死之后，他們就屬于你，退隱江湖者你要好生安排，殺伐為戰(zhàn)者你也不可辜負(fù)，剩下的就是生死有命富貴在天。”

“魔蝎”之強，無論黑白兩道都有目共睹，可是這樣的一支力量太過扎眼，趙冰蛾死后更無人控制，其下場絕不可能好到哪里去。唯一的辦法，就是能抹滅前塵生平、從頭開始的百鬼門。

然而要做到這個要求并不容易，楚惜微卻連半點猶豫也無，沉聲道：“今日之后，世無‘魔蝎’；不論來去，我必善待。”

趙冰蛾定定地看他半晌，道：“我信你。”

說完，她又轉(zhuǎn)頭看端清，微微一笑：“端清道長，你應(yīng)我一件事，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如何？”

第168章長生

趙冰蛾對端清說了什么，楚惜微不得而知。

她只是上前一步湊在端清耳邊，輕輕開口低低壓聲，以楚惜微的耳力竟然聽不見一字半句，只在趙冰蛾抽身退步后看到了端清一瞬間冷下來的臉色。

自認(rèn)識以來，端清從來是個喜怒難見的人，冷靜自持到幾乎不像個活生生的人，哪怕近日如春冰乍破偶爾流瀉一線柔光，依然清寒得讓人如履薄冰，直到此刻他睜開眼，剎那間如藏鋒出鞘，銳利得叫楚惜微差點忍不住拔刀。

“我所知道的，就這么多了……剩下的要怎么查，你應(yīng)該比我清楚。”趙冰蛾退后幾步，手指拭去再次溢出唇角的血，“我要你答應(yīng)，親自殺了赫連御，不得假于他人之手……只有你，才能殺得了他。”

她說話時直視端清，不放過那人一絲一毫的神情變化，手掌悄然落在刀柄上，楚惜微毫不懷疑若是端清露出半點猶豫，趙冰蛾就算拼了命也要出手。

楚惜微凝眉，握著驚鴻刀的手緊了緊，好在趙冰蛾話音剛落，白發(fā)如霜的道長就點了頭，道：“好。”

他說完這個字，趙冰蛾如釋重負(fù)，繃到極致的弦終于松懈下來，險些沒有站穩(wěn)，幸好被端清扶了一把。

趙冰蛾站定了身，笑道：“既然你們都答應(yīng)了，我也別無所求，把鬼醫(yī)找過來吧。”

端清忽然道：“下屬，仇人，前塵……這些你都毫無疏漏，卻為何連一句話也不肯給他？”

楚惜微怔了一下，轉(zhuǎn)念便想到端清所說之人是誰，頓時也看向趙冰蛾。

“我對他……無話可說。”趙冰蛾默然片刻，“紀(jì)清晏把他教得好，如今他比我想過的千百種模樣都要好，我還有什么話能給他？不過是，多說多錯罷了。”

楚惜微搖了搖頭，勸道：“前輩，玄素心思聰慧，這連日變故恐怕他自己心中已有考量，你就算不說，他也是信了，何必要拖著一個答案抱憾而終？”

“楚門主，你未曾為人父母，自然不知道何為‘謹(jǐn)小慎微’。”趙冰蛾輕聲道，“當(dāng)年他在我身邊，我沒有護他周全的本事，讓他毀容傷腦九死一生，若是沒有紀(jì)清晏，也許他就早早夭折，連尸骨都不知覆土何方，更別提脫胎換骨、重新做人。”

端清道：“他不會怪你，是你自己不肯釋懷。”

“我這個人心眼兒小得很，把他放在了心尖上，旁的就什么也沒地方放了。”趙冰蛾搖了搖頭，“何況，紀(jì)清晏對他都恩重如山，可我不分是非黑白在十三年前重傷于他，使其寒毒入骨摧折傷體，導(dǎo)致了病重早亡……哪怕這是因為赫連御的算計，到底是我親手犯下的過錯，無可推脫，也不能忘記，若是叫他知道了，又該如何自處？”

楚惜微問道：“三十年前將你身份告知白道眾人的，真是端涯道長嗎？”

“曾經(jīng)我是這么想，后來才知道……我冤枉了他。”趙冰蛾嘆了口氣，如她這樣傲氣的人唉聲嘆氣皆是示弱，會這般嘆息實在少見，“我早就該明白，紀(jì)清晏這樣光風(fēng)霽月的人，怎么會在背后捅人一刀？可惜直到五年前，我才曉得當(dāng)年揭露我身份的是赫連御，他先在思決谷戰(zhàn)場故意留下知我身份的活口，又派暗樁匿名去信各大掌門，只是為了將我逼回迷蹤嶺，讓他充當(dāng)好人謀取利益，是我……為情所誤，錯信錯疑。”

端清凝視她片刻，忽然道：“師兄遐升之前，已將玄素身世告之于我，他臉上并無怨憤，也讓我不要遷怒。”

趙冰蛾眉梢微動：“道長仁心明德，是我對他不住。”

端清搖了搖頭：“玄素俗家隨師兄姓紀(jì)，名為云舒，你可知其意？”

趙冰蛾一怔。

天下人生老病死瞬息萬變，恩怨情仇也莫衷一是，既然難定是非對錯，又難求舉世皆從，那么只要俯仰天地?zé)o愧于心，旁人置喙與否又有何干系？

為人處世，安身立命，必置身紅塵洪流不假，要頂天立地的卻是自己一身脊骨、一副肝膽。

除此之外，繁華三千不過花開花謝，聚散離分不若云卷云舒。

“師兄與你之間的恩仇，在他看來都只是身外事，不計于心，無從遷怒，自然也與恩德仁慈無關(guān)。”頓了頓，端清道，“因此，你做下多少孽障，有多少顧慮盤算，也都是你自己的事情，并不能以此為名替玄素做決定。畢竟，他已非無智癡兒，而是太上宮下任掌門，能以劍問道、以人論事，若連接受真相的勇氣也無，他日又如何承鈞守業(yè)？”

道長平日，可不會這么多話。

楚惜微心下一動，屏息將內(nèi)力聚于雙耳，忽然聽到了一絲微不可聞的響動，似是有人捏緊拳頭，指節(jié)發(fā)出了一聲輕響。

他頓時明白過來，也不拆穿，出言幫腔：“前輩，這世間最難挽回的就是錯過。有的人錯過之后沒有再見的機會，有的話錯過之后也沒有說出口的機會，您就算打定主意要帶著這些話埋沒黃土，可玄素年歲不過而立，卻是要抱憾終身的。”

趙冰蛾眼中波瀾起伏，她緊咬的嘴唇已經(jīng)滲出血，一手捂住心口，一手緊握成拳，半晌后才一松，仿佛失去了全身力氣，苦笑道：“可惜，我已經(jīng)沒有機會了。”

那一劍當(dāng)胸而過，若非長生蠱勉強續(xù)住心脈，趙冰蛾早已身死當(dāng)場，現(xiàn)在用內(nèi)力強提真氣言行不倒，已如枯木著火，燃燒最后的軀殼。

她本以為自己能足夠堅強，如過去無數(shù)個日日夜夜一樣，哪怕面對十面埋伏、明流暗涌，都能冷笑對刀鋒，長歌踏劍舞。

直到如今，方明白千刀萬剮不敵心頭之痛。

端清忽然向旁邊讓開一步。

他身后是通往無相寺的山林小徑，草木蔥蘢，陰影憧憧，趙冰蛾本已傷重失了耳目機敏，來人又小心翼翼，刻意將呼吸都放到了最輕，直到此時才有沙啞之聲低低響起——

“……娘。”

趙冰蛾霍然抬頭，她不可置信地看著玄素從樹后走出，蒼白面孔上猝然染上血色，嘴唇翕動，半個字都說不出來了。

他是何時回來的，又聽到了多少？趙冰蛾不知道。

玄素一步步地走近，她一點點地看著。

當(dāng)初最后一眼，所見的還是剛過膝彎的小不點兒，滿臉病容，有些呆呆愣愣，每次被她喚到名字，都要反應(yīng)好一會兒才跌跌撞撞地跑過來，抱住她的小腿怯怯抬頭；

到如今，他已經(jīng)身長七尺，英姿挺拔，氣度溫雅像極其師紀(jì)清晏，唯在眉目間依稀可見到她的影子，一笑時如優(yōu)曇花開，寧靜雋永，神似當(dāng)年淺笑低喃的僧人，通透聰慧不見半點癡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