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色庵主卻是神色欣然，劍眉舒展，笑道：“好，好，你若是說不會刺那一劍，倒會讓貧尼萬分失望了，好叫你得知，若是你那一劍沒有出手，貧尼殺了西門凜之后一定會回頭殺你。別說貧尼絕對不會出爾反爾，放過你的性命，就算貧尼真打算放過你，那又如何？莫非你情愿將自己的生死交給別人掌握么？若是生死不由自主，還不如死了干凈，你若當(dāng)真覺得自己錯了，貧尼就立刻殺了你，拼著觸發(fā)傷勢，立刻身死，也是無怨無尤。若是害了貧尼性命，卻令貧尼深覺惺惺相惜，甘心放棄同歸于盡的打算的子靜竟是一個沒有擔(dān)當(dāng)?shù)呐橙跗シ颍v然掬盡三江之水，又如何能洗去滿面羞慚。總算你還沒有糊涂到家，知道什么是劍出不悔！”

“劍出不悔。”楊寧喃喃念道，眉宇間神色淡凝，再沒有了殘存的惶惑之色，耳中聽到四周的細(xì)碎語聲，不由眉頭一皺，冷冷環(huán)視，凡是撞見他若有實質(zhì)的冰寒目光的水寇，都不由低頭閉口，再也不敢多嘴多舌。

無色庵主滿意地道：“正是劍出不悔，貧尼習(xí)劍多年，深覺這四個字既是劍法真諦，也是為人的準(zhǔn)則，貧尼不會后悔為了一己私念，向你出劍，你又何必后悔在生死決戰(zhàn)中向貧尼出劍呢？若是貧尼果真對你手下留情了，那是貧尼之錯，犯錯當(dāng)死，你有何罪？若是貧尼沒有手下留情，你光明正大的取勝，又有何罪？”

楊寧細(xì)細(xì)品味著無色庵主的教訓(xùn)，只覺得一顆心都變得明晰起來，只覺得這些話語好像字字句句都早已刻在自己心上，只不過從前湮沒了字跡，現(xiàn)在卻因為無色庵主，重新變得清晰起來。是啊，自己怎會忘記，娘親不是也說過類似的話語么？不管做什么事情，若是問心無愧，縱然有千萬人垢厲，也不必后悔，不能后悔。這不正是“劍出不悔”的道理么？

無色庵主楊寧眉宇舒展，不由微微一笑，知道自己已經(jīng)解開了這少年的心結(jié)，她是何等高傲的人，到了這個時候，自然不肯提及自己原本已經(jīng)有了放過楊寧的打算，免得楊寧耿耿于懷，如今目的已經(jīng)達(dá)到，她便轉(zhuǎn)移話題，含笑問道：“子靜的劍法可謂已經(jīng)登堂入室了，卻不知道那一招劍式是何人傳授給你的，別跟貧尼說你是現(xiàn)買現(xiàn)賣，若是你有這樣的本事，將貧尼數(shù)年苦修才創(chuàng)出的劍法片刻就摹擬出來，那么貧尼可真要慚愧不已了。”

楊寧神色一驚，囁嚅了片刻，還是說不出口，無色庵主卻已明白，淡淡道：“原來如此，想必?zé)焹阂彩遣环判模肿屿o日后遇到貧尼，貧尼不明真相，誤傷了你，這才把這招劍式傳了給你。以你的聰明，自然可以領(lǐng)悟幾分劍意的，這樣一來，你若是和貧尼交手，就事先有了些準(zhǔn)備，若是貧尼見到你施展所領(lǐng)悟到的劍式，說不定也會對你手下留情。只可惜煙兒的一片心意卻都白費了，貧尼性子執(zhí)拗，既然要殺你，雖然發(fā)覺了你和煙兒之事，并非如我所知的那般，也不會放過你。貧尼這樣的固執(zhí)，怕是煙兒也不會想到，日后你若見到她，別忘了告訴她，這不關(guān)她的事，就算她沒有傳你劍法，今日的結(jié)局也不會有什么不同。”

楊寧這才想起平煙來，想到當(dāng)日離別之時那女子弄簫相送，想到那女子臨別傳劍的一片深意，只是兩人之間超越敵友關(guān)系的惺惺相惜，將要因為今日自己的所作所為而蕩然無存了，再相見之日，只能是兵鋒相見，再無轉(zhuǎn)圜的余地了。

無色庵主雖然不甚了然楊寧和平煙之間的關(guān)系，但是楊寧的黯然之色，卻也令她暗自嘆息，不由勸慰道：“子靜，你不必為了貧尼之事覺得對不起煙兒，煙兒性子清冷，這世間的恩怨糾纏她都不會放在心上，天長日久，她自會明白今日之事，都是貧尼作繭自縛，原本怪不得你。”

楊寧略一怔忡，恭敬地道：“前輩寬心，平姑娘和晚輩已經(jīng)有十年之約，就算她為了前輩之事怪罪弟子，也不要緊，這一戰(zhàn)不過是遲早之事，若是弟子輸了，平姑娘自然可以報仇雪恨，若是平姑娘輸了，弟子當(dāng)會斟酌一二，不會辜負(fù)平姑娘和前輩對弟子的恩德。”

無色庵主略一頷首道：“你能這樣想，貧尼就放心了，若是他日你遇到煙兒，又沒有立刻死在她手上，就跟她說，貧尼留在她那里的那一冊《寒月譜》已經(jīng)轉(zhuǎn)送給你，這件事情十分要緊，你要記住了。”

楊寧神色茫然，卻只得連聲答應(yīng)，他已經(jīng)發(fā)覺無色庵主眉宇間的晦暗之色越發(fā)濃了，自然不愿讓她不能心安。

無色庵主微微嘆了口氣，她心中明白，若是自己此刻傳授這少年劍法，那么方才的種種舉動都白費了心機(jī)，這少年雖然不悔，卻難免有愧，不免讓這少年添了愧疚心魔，那冊《寒月譜》雖然只是一本畫冊，但其中三十六幅畫卷卻滲透了孤寒劍法的劍意。這少年今日和自己傾力一戰(zhàn)，對孤寒劍法的劍式劍意必然已經(jīng)銘刻在心，日后若見到《寒月譜》，揣摩之下，必然能夠領(lǐng)悟孤寒劍法的真意。憑著少年的穎悟性情，自然能夠精益求精，青出于藍(lán)，自己的一身劍術(shù)也算是后繼有人了。

感覺到心脈越來越微弱，無色庵主悵然若失，心中生出不舍之意，目光一轉(zhuǎn)，落到了浮臺之上的純鈞之上，淡淡道：“純鈞雖然是越王名劍，卻不合你的秉性，不用也罷。這柄凝青，乃是貧尼一位故人所贈，那人是當(dāng)世奇男子，也是一代梟雄，對貧尼曾有數(shù)次救命之恩，可是貧尼卻不得已和他割袍斷義，更是親手將其置于死地，也算是忘恩負(fù)義至極了。二十五年來睹劍思人，雖然貧尼從未后悔，每每想起卻也是心痛不已，貧尼今日重傷，實在不愿再睹此劍，以免更添心魔，見你在劍法上悟性不凡，就以此劍相贈，子靜笑納可也，不必推辭。”

楊寧欲要推拒，但是一瞧見無色庵主那雙黯淡無神的眸子，只覺悲從心起，雙手接過凝青，再度拜倒道：“弟子叩謝前輩贈劍之恩，自此之后，弟子必定苦修劍法，誓不辜負(fù)前輩厚望。”

無色庵主欣然一笑，伸手從手臂內(nèi)側(cè)解下一個劍囊，這劍囊不知用何等異獸的毛皮制成，通體雪白，毫無瑕疵，纖薄柔軟，卻堅逾金石，凝青劍正可容納其中，且不會破囊而出。這劍囊背面上下共有四根絲帶，平日可將絲帶綁縛在手臂上，凝青劍雖然可以切金斷玉，但是劍身柔韌單薄，不會影響到手臂的曲直動作，需要出劍之時，只需反手握住沖著袖口的劍柄即可，十分方便。

將劍囊也遞到楊寧手上，無色庵主只覺心事了了，不由想起還恩令來，原本夢寐以求的東西此刻卻已經(jīng)不放在心上，不過是付之一笑罷了。直到此刻，她才發(fā)覺，其實翠湖并非隱在云煙深處，它根本已經(jīng)銘刻在心底深處，埋骨之處只需是青山碧水，又何必拘泥是否歸葬翠湖，此心安處，就是吾鄉(xiāng)。想到此處，只覺豁然開朗，頓時心中再無牽掛，一聲清嘯，無色庵主縱身而起，瞬息之間，已經(jīng)登上了赤壁峰頂，灰影一閃，已經(jīng)消失無蹤。

楊寧捧著手中的凝青和劍囊，怔怔抬頭，卻再也看不到那孤傲凌云，睥睨天下的寂然身影，只覺得心中空空落落，正在他茫然之際，云崖之后卻傳來凄然簫音，婉轉(zhuǎn)低徊，不絕如縷，如泣如訴，嗚咽悲啼，令人聞之?dāng)嗄c，但是奇怪的，雖然不懂音律，楊寧卻能夠感覺到那悲哀莫名的簫音里，還帶著一絲疲倦，一絲安寧，聽得久了，竟令人生出心安之感，恨不得也隨著吹xiao那人沉眠不起。

楊寧認(rèn)真地聽著簫音，只覺得仿佛看見無色庵主正在眼前諄諄教誨，不知不覺間，兩行淚水已經(jīng)滾落面頰，這一次，他卻連掩飾都忘記了，任憑淚水滴落下來，雖然心結(jié)已解，但是他不是冥頑不化的蠢人，自然知道無色庵主雖然當(dāng)真是要殺自己，可是卻也當(dāng)真是打算放過自己，否則就不會在最后關(guān)頭放棄了同歸于盡的打算。明明是自己害了無色庵主的性命，她卻在事后費盡心思開解，不讓自己后悔愧疚，這樣的愛重，就是在自己的娘親、師尊身上也從未領(lǐng)略過，可是這樣一個人，卻死在自己的劍下。雖然恨不得追隨簫聲而去，楊寧的腳步卻是死死釘在浮臺之上，不曾移動半分。他心中明白，無色庵主這樣的人，縱然是面臨死亡，也不會和尋常人一樣，渴求他人的勸慰陪伴，此刻她定是要趁著還有余力之際自己尋一個僻靜所在，作為長眠之所，她不會容許任何人瞧見她瀕臨死亡的軟弱模樣，所以他強(qiáng)行遏制了自己追隨而去的渴望。只是聽著那漸去漸遠(yuǎn)的簫音出神，雖然在尋常人聽來，那簫音高低始終如一，可是楊寧卻能夠感覺到其中的細(xì)微差別，只不過無色庵主內(nèi)力精純，令得簫音凝而不散，縱然隔著十里關(guān)山，簫音也是依舊如初。但是一曲簫音不管多長，終有完結(jié)之時，未過片刻，楊寧耳中便只聽見流水滔滔，江風(fēng)嗚咽，再也聽不到那動人肺腑的一縷簫音。

青萍立在人群之中，一雙明眸盡是悲戚之色，凝望著楊寧孤寂的背影，恨不得立刻到他身邊，用雙臂將他抱住。和楊寧不同，沒有身臨其境的她，不知道無色庵主到底留了多少情面，她只看見無色庵主痛下殺手，她只看見楊寧屢次遇險，所以她不是很了解楊寧心中的愧疚。但是即使了解，她也不會改變自己的想法，便是她，那一劍也是不能不刺的，她從來不覺得楊寧做錯了什么，所以她很想去勸解、安慰楊寧，但是她卻一絲一毫也不能動。不是因為伊不平點了她的穴道，在楊寧平安之后伊不平就解開她的穴道了，而是因為目前局勢的巨變，讓她不得不忍耐下來，雖然局勢尚未明朗，但是西門凜的手段，讓她心中生出不安來，到了這個時候，能夠相助孤立無援的楊寧只有她了。更何況她太清楚了，有些痛苦只能一個人去面對，縱然是最親最近的人，也只能旁觀而已。

江岸之上，顏紫霜神色慘然，怔怔望著無色庵主離去的方向，無論如何，她也不曾想過會有這樣的結(jié)局，茫然無措間，耳邊傳來明月略帶惋惜的聲音道：“好一曲《安魂曲》，平月寒果然是當(dāng)世奇女子，縱然身死，也不會流于凡俗。”

同時，遠(yuǎn)在岳陽的巴陵郡守府中，露臺之上檀香裊裊，平煙睜開雙目，感覺到真氣在經(jīng)脈之中流轉(zhuǎn)自如，不由微微一笑，隨手拿起放在身邊的竹簫，就口吹奏起來，簫音婉轉(zhuǎn)低徊，正是無色庵主生平最愛的《安魂曲》，平煙性子淡漠，最愛此曲的哀而不傷的意境，所以雖然此曲不祥，卻也是偶有吹奏。只是不知怎么，今日之吹了一個小節(jié)，卻突覺心中痛楚，不由停了下來，長眉微蹙，生出不安的預(yù)感。

楊寧舉袖拭去淚痕，從容地將劍囊系在手臂上，然后將凝青劍納入劍囊，也不俯身，一式擒龍手，已經(jīng)將純鈞劍拿在手中。轉(zhuǎn)身望向方才他和無色庵主說話之時，已經(jīng)悄無聲息地從水里爬了上來，登上前來接應(yīng)的幽冀快舟的西門凜，西門凜面色蒼白如紙，一雙眼睛卻是神采奕奕，顯然內(nèi)力已經(jīng)恢復(fù)了大半。楊寧一雙眸子定定瞧向西門凜，兩道目光刺骨冰寒，宛若出鞘的寶劍，鋒銳無比。西門凜神色淡定，竟然沒有一絲愧疚，只是從容迎上楊寧的目光，唇邊更是帶著一縷微笑，好像先前的事情并沒有發(fā)生一般。

楊寧見狀神色微變，冷冷道：“你有什么可以向我解釋的么？”

西門凜微笑搖頭，淡然道：“無色庵主給你的教誨，你這么快就忘記了么，所謂劍出不悔，我既然做了這樣的事情，就不會有絲毫后悔。”

楊寧只覺得心痛如絞，手中純鈞劍揚起，冷冷道：“好，劍出不悔，我記得了，那么我此刻殺了你，也是絕對不會后悔。”

西門凜眸底深處閃過一絲愧疚，面上神色卻沒有一絲變化，只是負(fù)手而立，揚聲道：“那么就讓本座看看子靜你的本事吧。”

兩人四道目光在空中撞擊到一起，激起了無數(shù)的火花，轉(zhuǎn)瞬之間已經(jīng)是劍拔弩張，原本聯(lián)手互救的叔侄兩人，卻在頃刻間成了強(qiáng)仇死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