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顧衡偶爾也會對她笑，那笑容很淺，幾乎是轉(zhuǎn)瞬既過，可顧衠每一次都會看的十分真切——她笑起來就仿佛天光乍破，眉目生輝，眼眸中秋水溶溶，那是真正的眼如桃花，美得不可方物，全然無可比擬。

越到后來，顧衡的笑便越少，時至今日，哪怕顧衠費(fèi)盡心思，勉力想要博她一笑，已是難上加難。

可顧衠說的也沒錯，回回都是她不勝其煩主動妥協(xié)，顧衠摸透了她的脾氣，越發(fā)得寸進(jìn)尺，再壞的臉色再冷的語氣，似乎都能被她油鹽不進(jìn)的態(tài)度四兩撥千斤地化開，讓顧衡每每無計可施。

“你是不是又要說，拉拉扯扯不成體統(tǒng)，”顧衠玩味道，“你不是來帶我回去的么？我現(xiàn)在都把自己交到你手里了，再不抓緊些，我就真的跑了。”

顧衡進(jìn)也不是，退也不是，心里莫名其妙燒起了一從火，片刻后，她不知道怎么就鼓動了自己，忽然反手將顧衠的手拉在手里，掌心相觸緊貼，就像堅冰突遇烈火，她被顧衠手心里的溫度不輕不重地灼了一下。

顧衠打蛇隨棍上地收緊五指，沒給她一絲反悔的機(jī)會。

顧衡的臉色要多不自然就多不自然，她一點(diǎn)也不習(xí)慣這樣的舉動，總覺得有股說不上來的別扭，自暴自棄地嘆了口氣，心覺自己被她吃的死死的，心里的火十分沒出息地化作了風(fēng)中的灰燼，幽幽說道:“明天還來么？”

“不來了，”顧衠得了天大的好處，高興還來不及，怎么會再舍得讓她生氣，屁顛屁顛地開始賣乖，“以后也不來了。”

“走吧，”顧衡轉(zhuǎn)過身，“回去好好想想，明天早朝陛下問起你該怎么說，真是胡鬧……”

顧衠在后面嘀咕:“知道我胡鬧，你就不該對我說那樣的話。”

顧衡斜斜瞪過來一眼:“不要怪我，該怪你。”

顧衠看著兩個人牽在一起的手，有種守得云開見月明的心酸。

或許她心里只有自己的表妹，顧家沒有善待過她，除了予她一身骨肉和姓名，給的最多的反而是欺辱和無視，那個家里的每個人對她來說都是可有可無，包括母親，也包括自己。

顧衠還記得，當(dāng)年她問顧衡:“三姐不恨他們嗎？嫡父，大姐還有二姐……”

顧衡云淡風(fēng)輕地道:“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顧衠聽見這句話，當(dāng)場就愣住了。

她不是因?yàn)檫@句話里所體現(xiàn)的心胸而震撼，而是她透過這句話，窺見了一個重生歸來的強(qiáng)者對弱者的寬容，帶著游刃有余的……淡然而驕滿的寬容。

普天之下……有誰會這么云淡風(fēng)輕地對長輩和嫡姐說，只要你們知錯悔改，我不會計較你們對我所做的一切。

她從最卑賤的山腳爬到了令人仰望的山巔，兩個嫡姐幼時對她多番欺辱，如今在府里的地位也照樣不如她，她成了眾子弟中的佼佼者，再也沒有人敢因?yàn)樗某錾矶p視她，這已經(jīng)是最好的，也最有力的報復(fù)。

她可以不恨，可以依舊對顧家的每一位長輩恭敬以侍，可以做到不爭不搶，進(jìn)退有度，可卻做不到對這些所謂親人付出真心。

時至今日，顧衠也不知道，她到底有沒有把自己作為她的妹妹來看。

還是僅僅只作為生活在同一處屋檐下的，被迫因血緣而產(chǎn)生責(zé)任與牽連的人。

顧衠越想越過意不去，莫名心里難受的緊，臨別的時候?qū)︻櫤庹f道:“對不起，剛剛我說的話過分了些。”

“沒關(guān)系，比這難聽的我都聽過，”顧衡低頭撣了撣自己的衣袖，聲音里聽不出任何情緒，“可是顧衠，我不是在為這話而生氣，我生氣的是，對我說這種話的是你。”

顧衠愣了一下。

顧衡不過是對她說了一句不再管她，她就能偏激難過成這樣，那她呢？

哪怕明知道顧衡的性情，明知道顧衡的出身，卻拿準(zhǔn)了她會為自己找上門來，所以在顧衡出現(xiàn)的那一刻，她才一時忘形，看著她為自己焦怒，心里有種難以言喻的快感，言語才不由得放肆了。

連顧衠自己都開始懷疑，她是不是太有恃無恐了。

“我……”顧衠有些干澀地道，“我不是故意的。”

這話聽起來怎么都像一句沒有用處的辯白。

她已經(jīng)在顧衡的心窩子里插上了一刀。

顧衡沉默半天不說話，顧衠觀她神色，立刻慌了起來，仿佛方才那個膽大包天的人不是自己一樣，如果顧衡大發(fā)雷霆，怒斥她，她心里可能還會好受些，可這種什么話都不說的沉默是最折磨人的。若要顧衠談一談自己現(xiàn)在的感受，那就是恨，恨不得抽自己幾巴掌。

好在顧衡已經(jīng)氣消，也沒什么力氣再跟她糾纏，無喜無怒地道:“我說了沒關(guān)系，你不必解釋什么，回去睡吧。”

顧衠哪里還睡得著，她似乎有很多話想說，可是想說的太多，反而全堵在了嗓子眼，一句也說不出口，只是緩緩松開了抓著顧衡袖子的手指，心事重重地嗯了一聲。

顧衡覺得自己的心再次沒出息地柔軟了下來，她想了想，袖子里的手幾經(jīng)松緊，而后慢慢抬了起來，手心放在了顧衠的頭頂，有些不自然地輕輕揉了幾下。

“真的沒事。”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