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說書先生唱到這里，居然就停止了，盈盈給諸位看客行了一個禮：“時辰不早，這書生和小姐相見，一個俊俏難言，一個芙蓉秀面，是夜里如何顛鸞倒鳳，說書人也不能盡知。且請各位稍待一刻，明日再來！”
邀月聽得正入神，誰知后面卻沒了，她覺得極掃興，一張微腫的花瓣唇嘟著，很不快活的樣子。
花無缺見她苦惱，說：“明天咱們再來。”
那說書女先生雖退到后臺，一雙秀目透過帷幕望著前面，直到那對俊男美女付賬后起身走了，才若有所思地垂下眼。
夜深人靜，本應一夜無話。邀月洗漱后換上寢衣襦裙，躺到軟篷篷的床上，眼睛微微一閉，就聽到有人幽幽說話。
這樣深的夜里，哪有人會碎碎不停念叨？她納悶的很，身子骨卻動彈不得，只有那聲音不絕如縷。
“爹，娘，求你們不要逼我，女兒真的不想嫁給他。”
這聲音嬌嫩甜美，顯然是十七八的年輕女子。
“你若不嫁給他，龍王又怎能保得咱們一家平安呢？”
一道蒼老的男人聲音說。
“他一定是騙人的，若是真的龍王，怎么會是那般模樣？”
“住嘴！你知道你在胡說八道些什么？你這樣冒犯龍王爺，是不怕水患再犯，不怕你爹的萬貫家產一夕之間被洪水傾覆嗎？”
“你一身綾羅綢緞，你每天吃的珍饈佳肴，你戴的釵環珠串，你這通身的氣派，哪一點不是爹用銀子培出來的？這么多年了，爹在你身上花的銀子有多少，打你這么大個人都綽綽有余。你可曾有一刻想過還爹的恩情？現在鬧成這個樣子，爹死了，你還能活命？”
突然，另一道老婦人的聲音也加了進來。
“乖女啊，你不可憐你爹，你也可憐可憐你娘吧。”
接著便只有幽幽咽咽的哭聲，仿佛是父母都出去了，她的聲音低沉暗啞：“原來爹娘都盼著我死，我除了讓你們如愿，還能做什么？”
那聲音陡然消失，然后是凳子滾落在地的聲音，仿佛是這個女子登上凳子，上了吊，然后將腳下的凳子踢開了。
邀月只覺得額頭上出了細細密密的冷汗，在她的頭腦里，似乎有什么東西噴薄而發，宛如被硬而冷的巖石壓制住的巖漿，哪怕再強壓，也終有破土而出的一天。
這個女子嬌嫩甜美的聲音，后來變得暗啞痛苦的聲音和邀月的聲音絕不相同。
可是她卻恍然間聽到了和自己一摸一樣的聲音說：“原來你們都想我死，那我除了讓你們如愿，還能做什么呢？”
那聲音異常平靜，仿佛在說，春天的芍藥花都開了，我采一朵來吧。
又像是說，早餐的瘦肉粥做的不夠軟爛，味道一般，下次注意一點吧。
她雙手握拳，掌心里全是冷汗。
接著是無邊無際的水聲，像是置身于一片浩渺無垠的湖面，湖上霧氣彌漫，伸手不見五指，小船上堆滿了各色鮮花，曉妝新、輕羅紅、玉重樓、報君知、綠珠墜玉樓。
船上的女子一身紅妝，眉心垂著一柄九龍四鳳珠釵，長長的瓔珞散在嬌媚如玉的額頭上，她雙目緊閉，長睫靜靜停著，就像是累極了的一雙黑蝴蝶。嘴唇鮮紅如染，那是春濃閣做的最好的胭脂，三千朵玫瑰花才能得到一小盒。閨中女兒若能得到一盒，各個都喜不自盡。
“好恨啊。”邀月聽到這聲音幽幽。
是那個女子的聲音。
“好恨啊！”這聲音清冷如泉水，卻含著無窮盡的恨意。
生生世世，不死不休的恨意。
“我這樣待你們，你們這樣待我！”那船上的女子陡然睜開眼，眼底血紅：“你們這樣待我，我好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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