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觪所言，母親也許真的需要時(shí)間，這日之內(nèi)，她沒有派人過來。不過，第二天一早，寺人衿就出現(xiàn)在我的宮里，說母親要我到她那里去用大食。

我應(yīng)下，將穿戴收拾齊整，隨她離開了宮室。

剛進(jìn)母親宮門，正遇到一名寺人端著陶盂從前堂出來，見到我，躬身行禮。

我看看那空空的陶盂，問他：“夫人剛服過藥。”

“正是。”寺人答道。

我沉吟一會，又問：“這兩月可曾間斷？”

寺人說：“夫人每日服藥，從無間斷。”

我點(diǎn)點(diǎn)頭，往堂上走去。

母親的宮室依舊靜謐，我一進(jìn)門便望見了榻上的母親，她鬢發(fā)齊整，一身素凈常服，正低頭專心地做著針線。我訝然，記憶中，母親是向來不愛干這些事的。

“姮來了。”母親抬眼看見了我，停下手中的活。

“母親。”我行禮。

她露出淡淡的微笑，讓我在旁邊的席上坐下，繼續(xù)做活。我偷眼打量，母親神色一如既往的平靜，似乎不曾為什么事心緒不寧。我往她手上望去，只見縫著的是一件絺衣，半舊的顏色，質(zhì)地看著很柔軟。

“這是你君父的，”母親忽而開口了，邊縫邊說：“他夏日里最愛這絺衣，今年取出，發(fā)現(xiàn)衣袂殘舊，臨走前囑我縫補(bǔ)。”

“如此。”我頷首。心中好奇，宮中侍奉之人這么多，父親卻一定要母親來縫。看看母親，她兩眼專注地看著絺衣，一針一針縫得仔細(xì)。她的臉至今消瘦，卻覺得那蒼白中此時(shí)有些說不出的柔和。

四周一片寂靜，我和母親誰也沒有說話，只余針線穿過衣料的細(xì)微聲音。線漸漸短去，母親打結(jié)斷下，重新紉針。她把線頭捻尖，卻怎么也穿不進(jìn)針眼。母親微微皺眉，我起身坐到她身旁，接過針線，幫她紉好。

“到底是年輕人。”母親笑道。我將針線遞還給她，她接過，視線在我的手上停留了片刻，唇邊淺淺莞爾：“姮不久也將為夫君縫衣了。”

我的心提了提。母親將針線和絺衣放在一旁，轉(zhuǎn)過身來，面對著我：“彀父說，你與晉侯撤去了婚約？”

我點(diǎn)頭：“然。”

母親看著我，目光復(fù)雜。“為何？”她輕輕地問。

我動動嘴唇，沒有回答。

母親注視了好一會，沒有追問下去。她將身體靠向旁邊的小幾，道：“姮不說也罷。母親曾憂你執(zhí)于情愛，將來自苦，如今看來……”她嘆了口氣，露出一絲苦笑：“姮，有時(shí)覺得你像極了母親，卻又偏偏懂得適可而止。”

我詫然望著她。

“那時(shí)，她也是公女這般年紀(jì)……”驀地想起摯任那番話，母親的既往如同罩著一層面紗，似乎可以隱隱地分辨出輪廓，卻依舊朦朧而神秘。

“虎臣輿待你若何？”母親忽然問道。

我一怔，終于提到了。“虎臣輿待姮甚好。”我回答說。

“如此。”母親笑了笑，道：“虎臣輿年輕勇武，得王室委以要職，彀父也盛贊其為人純直。想來，”她看著我：“虎臣是愛極了姮，否則也不至于當(dāng)眾強(qiáng)贄。”

我不語。

母親緩緩道：“母親也想過了，虎臣雖無父母，只是畿內(nèi)諸侯，卻前途遠(yuǎn)大，不失為上佳人選。且，這婚姻乃他辛苦求來，日后定珍惜待你，姮嫁去，家中地位必可無憂。母親之意，你可明白？”

堂上一片寂靜。

母親的分析永遠(yuǎn)這樣理性。

稍頃，我頷首道：“明白。”

母親微笑，一貫的慈祥。自始至終，她沒有提起過王姒的事，這似乎成了我們之間心照不宣的秘密，觸碰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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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我遵照母親的吩咐，再去同她一起用小食。出乎意料地，在宮門外，我遇到了姝。

她已經(jīng)及笄了，長長的頭發(fā)攏作層疊的發(fā)髻，配上窈窕的身形，臉上雖未施朱粉，卻掩不住天生的明艷和嫵媚。

兩人照面，姝沒有一絲表情，規(guī)矩地與我見禮，然后看也不看我一眼地走了。

堂上，母親還在縫著絺衣，神色自若。

“姝來此何事？”我問。

母親淡淡地說：“來答課業(yè)。”

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母親，”遲疑了一會，我說：“將陳媯釋出吧。“

母親看了我一眼，面色無波，仍舊穿針引線：“為何？”

我不緊不慢地說：“母親，婚姻之義，在于修二姓之好，倘新婦對母家心懷怨忿，不知又當(dāng)如何？”

母親頓住，抬頭看著我。

“母親，”我輕聲說：“姮聞陳媯禁足以來，啼哭不止，姝也因此憔悴不已。

懲而戒之，本無可厚非，然，過而生忿則適得其反。且，新婦出嫁而不得見生母，旁人不知其中事由，必生議論，免不了要誤解母親。而若是此時(shí)將陳媯釋出，乃合人情之舉，薄懲已施，而上下折服于母親仁厚之心，豈不更好？”

母親沉吟，若有所思，良久，緩緩頷首：“確是有理。”她注視著我，眉間舒展開，低低地嘆道：“姮竟有這般見識，母親將來也安心了。”笑容噙在唇邊，深遂無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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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丘告訴我，陳媯從室中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