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賓到航船旅社見了女眷們,裝做歡天喜地愛說愛笑的樣子,可見這年輕軍官一天比一天虛偽。他的張致無非在遮掩心里的感情。如今喬治-奧斯本太太的地位改變了,使他覺得有些別扭,二來他又擔心自己帶來的消息不好,少不得影響到她的前途。
他說:“喬治,據我看來,不出三星期,法國皇帝的騎兵步兵便要對咱們狠狠的進攻了。公爵還有得麻煩呢。跟這次的打仗一比,上回在半島上只能算鬧著玩罷咧。你跟奧斯本太太暫且不必這么說。說不定咱們這邊用不著打仗,不過去占領比利時罷了。好多人都這樣說。布魯塞爾仍舊擠滿了又時髦又漂亮的男男女女。”他們決定把英國軍隊在比利時的任務說的輕描淡寫,對愛米麗亞只說是不危險的。
商量好以后,虛偽的都賓一團高興的見了喬治太太,而且因為她還是新娘,特地找些話恭維她。說老實話,他那些恭維的話兒實在不高明,結結巴巴的沒有說出什么東西來。接下去他談起布拉依頓,說到海邊的空氣怎么好,當地怎么熱鬧,路上的風景怎么美麗,閃電號的車馬怎么出色。愛米麗亞聽得莫名其妙,利蓓加卻覺得有趣,她正在留心瞧著上尉的一舉一動,反正無論什么人走近她,便得受她的察考。
說句老實話,愛米麗亞并不怎么看得起她丈夫的朋友都賓上尉。他說話咬舌子,相貌平常,算不得漂亮,行動舉止又沒半點兒飄逸灑落的風致。他的好處,就是對她丈夫的忠誠,可是那也算不得他的功勞,喬治肯和同行的軍官交朋友,那只是喬治待人寬厚罷了。喬治常常對她模仿都賓古怪的舉動和大舌頭的口音。不過說句公平話,對于朋友的好處,他向來是極口稱贊的。當時愛米正是志得意滿,不把老實的都賓放在眼里。他明明知道她的心思,卻虛心下氣的接受她對于自己的估計。后來她和都賓混熟之后,才改變了原來的看法,不過這是后話。
講到利蓓加呢,都賓上尉和太太們在一起不到兩點鐘的功夫,她已經看穿了他的秘密。她嫌他,不喜歡他,而且暗地里還有些兒怕他。都賓太老實,不管利蓓加耍什么把戲,說什么甜言蜜語,都打不動他。他自然而然的厭惡利蓓加,一看見她就遠遠的躲開。利蓓加究竟沒比普通的女人高明多少,免不了拈酸吃醋,看著都賓那么崇拜愛米麗亞,格外討厭他。不過她面子上做得很親熱很恭敬,而且賭神罰誓,說都賓上尉是奧斯本夫婦的朋友,她恩人們的朋友,她一定要永遠的、真心的愛他。晚飯前兩位太太進去換衣服,利蓓加便在背后說笑他,并且很淘氣的對愛米麗亞說她還很記得上游樂場的晚上都賓是個什么腔調。羅登-克勞萊覺得都賓不過是個爛忠厚沒用的傻子,不見世面的買賣人,對他待理不理。喬斯也擺起架子,對都賓做出一副倚老賣老的樣子。
喬治跟著都賓走進他的房間,旁邊沒有外人,都賓便把奧斯本先生托帶給兒子的信從小書桌里拿出來交給他。喬治著急道:“這不是爸爸的筆跡呀。”筆跡的確不是他爸爸的。這是奧斯本先生法律顧問寫來的信:
先生:我遵照奧斯本先生的囑咐,向您重申他以前所表示的決心。由于您的婚姻問題所引起的糾葛,奧斯本先生不愿再認您為家庭的一分子。他的決定是無可挽回的。
近年來您的用度浩繁,加上未成年以前的各項花費,總數已經遠超過您名下應得的財產(奧斯本太太的遺產應由吉恩-奧斯本小姐、瑪麗亞——蘭茜斯-奧斯本小姐和您平分)。現在奧斯本先生自愿放棄債權,特將奧斯本太太的遺產六千鎊提出三分之一,共兩千鎊(如果存銀行,年息四厘),收信后即請前來領款,或委派代理人接洽。
施-喜格思謹上
一八一五年五月十七日貝德福街
奧斯本先生有言在先,一切信件口信,不論和此事有關與否,一概不收。又及。
喬治惡狠狠的瞧著威廉-都賓道:“事情給你鬧得一團糟!瞧這兒,都賓!”他把父親的信摔給都賓,接下去說道:“現在可弄成個叫化子了,只怪我為什么那樣感情用事。干嗎不能過些日子再結婚呢?也許打仗的時候我給打死了呢?這并不是不可能的,愛米做了叫化子的寡婦又得了什么好處呢?都是你鬧的。你唧唧啾啾的,眼看著我結了婚倒了楣才心足。叫我拿著這兩千鎊怎么過日子?還不夠給我花兩年呢。自從到了這兒,我跟克勞萊玩紙牌打彈子,已經輸了一百四十鎊。
你辦事真能干,哼!”
都賓呆著臉兒把信讀完,答道:“這件事的確叫人為難。你說的不錯,我也得負點兒責任。”他苦笑著接下去道:“有些人恨不得跟你換一個過兒呢。你想想,聯隊里有幾個上尉有兩千鎊?暫時你只好靠軍餉過活,到你父親回心轉意再說。
倘或你死了,你太太一年就有一百鎊的收入。”
喬治大怒,嚷道:“照我這么樣的習慣,單靠軍餉和一百鎊一年怎么能過?你說出這些話來,真是糊涂,都賓。我手上只有這么幾個錢,在社會上還能有什么地位?我可不能改變生活習慣。我非得過好日子不可。麥克忽德是喝稀飯長大的,奧多老頭兒是啃土豆兒長大的,怎么叫我跟他們比?難道叫我太太給大兵洗衣服,坐在行李車里面到東到西跟著部隊跑嗎?”
都賓脾氣很好,答道:“得了,得了,咱們想法子替她找個好些的車子就行了。現在呢,喬治好小子,別忘了你是個落難的王子,風暴沒過去之前,你得乖乖的。反正也不會拖好些時候,只要你的名字在公報上一登出來,我就想法子叫你爸爸回心。”
喬治答道:“公報里登出來!也要看你在公報那一部分登出來呀!我看多半在頭一批死傷名單里面罷了。”
都賓道:“唉!到你真倒了楣以后再哭哭啼啼的還不遲呢。倘或有什么意外的話,喬治,你知道我還有些積蓄,我又不結婚,”說到這里他笑了一笑,“遺囑上少不得給我將來的干兒子留點兒什么。”喬治聽到這里便說:反正沒有人跟都賓鬧得起來。這樣,一場爭論便結束了。他總是先無緣無故埋怨都賓,然后慷慨大度的饒恕他。他們兩人以前拌過幾十回嘴,都是這么了結。
蓓基正在自己房里梳妝,準備換好衣服下去吃晚飯。羅登-克勞萊從他的穿衣間叫她道:“嗨,蓓基呀!”
蓓基對鏡子里瞧著丈夫,尖聲問道:“什么?”她穿著一件最整齊最干凈的白袍子,露出肩膀,戴著一串小小的項鏈,系著淺藍的腰帶,看上去真是個無憂無慮、天真純潔的小女孩兒。
“奧斯本要跟部隊走了,奧太太怎么辦?”克勞萊說著,走了進來,他一手拿著一個大大的頭刷子,兩只手一齊刷,從頭發下面很贊賞的瞧著漂亮的妻子。
蓓基答道:“大概總得哭的眼睛都瞎掉吧?她一想起這件事就嗚嗚咽咽的,對我哭過六七回了。”
羅登見他夫人硬心腸,有些生氣,說道:“我想你是不在乎的。”
蓓基答道:“你這壞東西,你知道我是打算跟著你一起走的。而且你跟他們不同,只做德夫托將軍的副官。咱們又不屬于常備軍。”克勞萊太太一面說話,一面揚起臉兒,那樣子十分可愛,引得丈夫低下身子來吻她。
“羅登親愛的,我想——你還是在愛神離開之前——把那錢拿來吧。”蓓基一面說話,一面安上一個漂亮的蝴蝶結。她管奧斯本叫“愛神”,已經當面奉承過他二十來次,說他相貌漂亮。他往往在臨睡之前到羅登屋子里去耽擱半個鐘頭,玩玩紙牌。蓓基很關心他,總在旁邊陪著他。
她常常罵他是個可惡的荒唐的壞東西,威嚇他說要把他干的壞事和他愛花錢的習慣都說給愛米聽。她給他拿雪茄煙,幫他點火。這手段能起多少作用,她很知道,因為從前在羅登身上就曾經試用過。喬治覺得她活潑有趣,人又機靈,風度又高貴。不管是坐了馬車兜風的時候也好,在一塊兒吃飯的時候也好,她的光芒都蓋過了可憐的愛米。愛米眼看著克勞萊太太和她丈夫有說有笑,克勞萊上尉和喬斯悶著頭狼吞虎咽(喬斯后來也混到這些新婚夫婦堆里來了),只好一聲兒不響,縮在旁邊。
不知怎么,愛米覺得信不過自己的朋友。她瞧著利蓓加多才多藝,興致又高,口角又俏皮,心里七上八下,悶悶不樂。結了婚不過一星期,喬治已經覺得膩味,忙著找別人一塊兒尋歡作樂,將來怎么辦呢?她想:“他又聰明又能干,我不過是個怪可憐的糊涂東西,實在配不上他。難得他寬宏大量,竟肯不顧一切,委屈了自己娶我。當時我原該拒絕跟他結婚的,可是又沒有這樣的勇氣。我應該在家服侍可憐的爸爸才對。”那時她第一回想起自己對爹娘不孝順,慚愧得臉上發燒。說起來,這可憐的孩子在這方面的確不對,怪不得她良心不安。她暗暗想道:“唉,我真混帳,真自私。爸爸和媽媽那么可憐,我不把他們放在心上,又硬要嫁給喬治,可見我只顧自己。我明知自己配不上他,明知他不娶我也很快樂,可是——我努力想叫自己松了手讓他去吧,可是總狠不下心。”
小新娘結婚不到七天,心上已經在思量這些事情,暗暗的懊惱,說來真可憐,可是事實上的確是這樣。都賓拜訪這些年輕人的前一夜,正是五月的好天氣,月光晶瑩,空氣里暖融融香噴噴的;他們把通月臺的長窗開了,喬治和克勞萊太太走到外面,賞玩那一片平靜的、閃閃發亮的海水。羅登和喬斯兩個人在里間玩雙陸,只有愛米麗亞給冷落在一邊。這溫柔的小姑娘凄凄清清的縮在一張大椅子里,看看這一對,望望那一對,心里悔恨絕望,懊惱得無可奈何。可憐她結婚還不到一個星期,已經落到這步田地。如果她睜開眼睛看看將來,那景色更是荒涼。前面一片汪洋,她沒人保護,沒人指引,獨自一個人怎么航海呢?愛米膽子太小,索性不敢往遠處看了。我知道史密士小姐瞧不起她。親愛的小姐,像你這樣果敢斬截的人本來是不多的。
喬治說道:“喝,好天氣!瞧這月光多亮。”他正在抽雪茄,噴了一口煙,煙縷兒裊裊的直升上去。
“這煙味兒在露天聞著真香,我最喜歡聞雪茄煙。”蓓基笑瞇瞇的望著月亮說,“誰想得到,月亮離我們這兒有二十三萬六千八百四十七哩路呢。我這記性兒不錯吧?得了!這些都是在平克頓女學校學來的。你瞧海面上多靜,什么都清清楚楚,我差不多看得見法國的海岸。”她那水汪汪的綠眼睛放出光來,好像在黑地里也瞧得見東西。
她道:“你知道我打算怎么著?我發現我游泳的本領很好,不管那天早上,碰上克勞萊姑媽的女伴去洗澡的日子——她叫布立葛絲,鷹嘴鼻,長頭發一綹綹的披下來,你還記得她嗎?我剛才說,等她洗海澡的時候,我就一直游進她的浮蓬,就在水里逼著她跟我講和。你看這法子可好不好?”
喬治想到水里相會的情形,哈哈大笑。羅登搖著骰子,大聲問道:“你們兩個鬧什么?”愛米麗亞荒謬透頂,她忽然不能自持,躲到房里嗚嗚咽咽的哭起來,真是丟臉。
在這一章書里,說故事的仿佛拿不定主意似的,一忽兒順敘,一忽兒倒敘,剛剛說完了明天的事,接下來又要說昨天的事,不過也非要這樣才能面面俱到。就拿女王陛下客廳里的客人來說,大使和長官告退的時候另外由便門出去,他們坐著馬車走了多遠,里面鐘士上尉家里的太太小姐還在等她們的車子。國庫秘書的待客室里坐了六七個請愿的人,挨著班次耐心等待;忽然來了一個愛爾蘭議員或是什么有名人物,搶過這六七個人的頭,自管自走到秘書先生的辦公室里去了。同樣的,家著書,布局的時候也免不了不公道。故事里面的細節雖然不能遺漏,不過總要讓重要的大事占先。都賓帶到布拉依頓來的消息十分驚人,當時禁衛軍和常備軍正在向比利時推進,同盟國家的軍隊也都聚集在比利時聽候威靈頓公爵指揮。兩面比較下來,書里面敘述的便是無足輕重的小事,應該靠后,那么著書的鋪陳事實的時候次序顛倒一些,不但可以原諒,而且很有道理。從二十二章到現在并沒有過了多少時候,剛剛來得及讓書里的角色上樓打扮了準備吃晚飯。都賓到達布拉依頓的那一晚,他們一切照常。喬治并沒有立刻把朋友從倫敦帶來的消息告訴愛米麗亞,不知是因為他善于體貼呢,還是因為他忙著戴領巾,沒功夫說話。過了一會兒,他拿著律師的信到她房里來了。她本來時時刻刻防備大禍臨頭。感覺特別的銳敏,見他那么嚴肅正經,以為最可怕的消息已經到來,飛跑過去哀求最親愛的喬治不要隱瞞她,問他是不是要開拔到外國去了?是不是下星期就要開火了?她知道準是這消息。
最親愛的喬治避開了到外國打仗的問題,很憂悶的搖搖頭說道:“不是的,愛米。我自己沒有關系,我倒是為你擔心。爸爸那兒消息很不好,他不愿意和我通信。他跟咱們倆丟開手了,一個錢都不給咱們了。我自己苦一點不要緊,可是親愛的,你怎么受得了?看看信吧。”他說著,把信遞給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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