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漁：

又快過春節(jié)了，給你寫封信。

我有了互聯(lián)網(wǎng)之后，上網(wǎng)找的第一本小說就是你的《肉蒲團》。在讀《肉蒲團》之前，我已經(jīng)看過多部純器官重口味黃書，或工或草，抄在或大或小但是印著“工作日記”四個紅字的本子里。初讀《肉蒲團》覺著非常新鮮，不是因為色情描寫，而是因為喜歡你寫這本書的態(tài)度：壓著壓著，筆壓不住了，滿紙霪出斗大的芍藥花。還有，就是發(fā)現(xiàn)你喜歡的體位和我當時喜歡的體位類似。再有，就是喜歡你寫這本書的長度，不到八萬個漢字，二十回，意盡而止，洗手喝酒。中文本來就缺少長篇小說的傳統(tǒng)，在我的閱讀范圍內(nèi)，包括《金瓶梅》、《紅樓夢》、《三國演義》在內(nèi)，除了你這本《肉蒲團》以外，其他中文長篇無一不冗長拖沓。除了你之外的所有作者都狠呆呆地認定，能否不朽就全靠這一本書了，一身學(xué)問、腦汁兒、膽汁兒、淚珠兒、汗珠兒、鼻涕，對著這一本書，往死里吐，往死里填，往死里整，完全不顧姿勢。

十年之后，再讀你的《肉蒲團》，我的見識提高了，你的光環(huán)不在了。你也是嘮嘮叨叨，而且認識水平低下，離佛千萬里。全書總共二十章，論證自己是佛教啟蒙讀物而不是黃書就用了前三章，宣揚使用女人傷身體又用了三章，贊嘆因果報應(yīng)又用了三章。為了中文不朽，去年春節(jié)之前，我寫完了《不二》。《肉蒲團》負責滿足人民淫邪生理，《不二》負責安慰因為少數(shù)人民因為淫邪生理的各種不順而產(chǎn)生的心理抑郁和中年危機。四百年后，人民會說起，“金、肉、不二”。盡管做為一個人民藝術(shù)家，你招招下三路，四百年后，看《不二》的人會比看《肉蒲團》的人多。四百年后，滿足淫邪生理的手段多得不得了，能撫慰心理抑郁和中年危機的手段依然很少。

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即使得道，“法尚應(yīng)舍”，文字打敗時間終究也是妄念。快過節(jié)了，給你寫信，不向你討教文章，向你討教清閑。

做為一個人民藝術(shù)家，你自編自導(dǎo)自演了很多迎合爾時世俗的戲劇，如今，在人民心中，這些戲劇基本都消失了，現(xiàn)在的人民記不得任何一句。做為一個對于品質(zhì)有真正理解和毫不妥協(xié)的人，你寫了一部《閑情偶記》，編了一部《芥子園畫譜》，如今，還有人看。你在《閑情偶記》中談居室、器玩、飲饌、種植、頤養(yǎng)，你的文字不如張岱、余懷，但是實戰(zhàn)經(jīng)驗和實操能力遠勝，后世做會館的，創(chuàng)造享受清閑氛圍的，都該向你學(xué)學(xué)。

我常年在路上奔波，偶爾也去過一些有名的會館，沒一處完全滿意。有時候也能吃口爽口的，有時候也能看眼悅目的，根據(jù)這些碎片兒，提出幾點要求，如果都能做到，或許能是個好會館。

第一，要能舒服坐著。不要全部明式椅子。明式椅子是干活用的，是給眼睛享受的，不是給屁股消沉的，正襟讀圣賢書可以，危坐求禪定可以，歪著舒服不行。“無事此靜坐，一日似兩日”，生動地描述了明式硬木椅子坐著難受、度日如年的感覺。最好是文革蘇式老皮沙發(fā)，寬大、平穩(wěn)，皮子已經(jīng)被很多人的屁股在漫長的歲月中磨得發(fā)毛，坐上去痔瘡被充分安撫。

第二，要有書翻。一些會館買成套的垃圾書擺在書架上，這些書的書名通常包括：世界、中華、全集、總集、名著、名人、哲學(xué)、歷史、文學(xué)、一生中等等字樣。還有一些會館擺在書架的干脆就是假書，紙板做的，紙板上一個書名。其實，在很短的時間內(nèi)，花費不多，也能顯得有讀書歷史。去伯克利大學(xué)附近的二手書店，去琉璃廠和東四的中國書店，別管書名，買幾千本舊書，五顏六色，大小不一，胡亂擺在書架上就好了。

第三，要有古董。不用追求國寶，但是要追求真，有古代工匠的精氣神兒。不用擺滿仿造的半米高紅山c龍和良渚玉琮，擺個簡單的西漢素面玉璧就好，哪怕殘器都好。

第四，要有現(xiàn)代藝術(shù)品。不要滿墻假啟功、假范曾、假陳逸飛、假艾軒，也不要滿墻光頭、笑臉、面具、綠狗。裝置也好，繪畫也好，攝影也好，作者最好還沒怎么出名，但是確實眼毒手刁，尚無匠氣，做出的東西攝人心魂。

第五，要有壁爐，哪怕是燒燃氣的電控假壁爐，哪怕壁爐前面沒有趴著一條老狗。

第六，要有酒喝。要有物超所值的紅酒喝，一百塊喝到“水果炸彈”，三百塊喝到“動物荷爾蒙”，八百塊喝到“內(nèi)褲味道”，而不總是上萬塊的拉菲、拉圖、木桐、瑪歌。如果空間夠，專才可得，最好也有茶、有咖啡。

第七，要能抽煙。會館不是機艙，喜歡抽煙的人花了錢，有權(quán)在不影響他人的前提下享受自己的感官。抽煙的地方最好露天或者接地，露臺或者天井，不是封閉的、仿佛廁所的地方。

第八，要有花草。不必名貴，長得茂盛、紅紅綠綠就好。

第九，要有機會聽到不同的冷僻的聲音。偶爾，看機緣，可以在會館遇見沒有大師稱號的異人講他的世界觀和人生觀，沖擊我的小宇宙。

第十，要能吟唱。小范圍現(xiàn)場的吟唱有原始的殺傷力。我聽過一個狀若南海鱷神的男人吟唱一首狀若尋常巷陌的詩，我聽得血汗停止流動，坐地飛升。我想，李白當初酒高了，不上天子船，酒館里小范圍現(xiàn)場吟唱《將進酒》，聽眾啥感覺？

第十一，要有無線高速寬帶。最好google能自由使用，wsj的網(wǎng)站能自由訪問。

第十二，要能祈禱。

第十三，要能捏腳。

即使有了這樣的會館，一年能去幾天？一生能去幾年？人已經(jīng)漸漸習慣了常年在路上，生命中基本鐵人三項：坐飛機、開會、喝應(yīng)酬酒，身如陀螺。但是如果有了這樣的會館，心不容易煩，靜如處子，安逸溫暖。

馮唐再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