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染指
帳臺之內,總是溫暖而歡樂的。
就好像聽不見幕外大纛在風里鼓蕩的回響,聽不見厲風颯颯鐵騎蕭蕭。
自古以來塞外圍獵為的就不是那幾頭蠢笨的野鹿獐子,而是摶和族群、不忘祖先功業,即便如今執弓的子孫不孝到無以復加,獵場后的歡宴也是難以逃脫的勝景,王子皇孫錦帽貂裘齊集一堂,煊煊赫赫。你再怎么當自己是戳破大人謊言的童稚,眼角帶著奚落不懈,也無法逃脫。
太子代上賜宴,撫勞蒙古王公。
絡腮胡子卻已經消磨了草原蠻荒野性的老王爺在歌舞升平中醇醉了往日的尖銳悍勇,如今只能安靜馴服的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不敢大聲喧嘩、不敢猜拳鬧事、甚至不敢向前移一個位置。
宴會其實并不怎么令人感到歡愉,尤其是當今最尊貴的龍子漫不經心地坐在上手,似笑非笑看著所有人,好似這些被他父親期許能成為他新朝柱石的皇弟老臣俱是蕓蕓眾生,被人毫不在意的玩弄于鼓掌之中。
他并未追隨在父親身后下場捕獵,反而仍是一身耀眼的黃色,來來去去,許是要把這份煊赫招搖到極點,刺得每個人心里生疼。此刻的太子殿下正帶著他與生俱來的尊貴與不知何時蔓延進每一寸骨骼的慵懶,倚在柔軟舒適的虎皮座椅上,同樣的虎皮,他兄弟帳中也安放著一副,唯一的區別只在新舊,無比輕巧的拈著酒樽,這多年來,酒色二物,像是已經與他長在了一起,大概比對他的太子妃更加熟稔。早年指腹上厚厚的繭子早已在不知不覺的時光流逝中消失,如今這雙手,白而細膩,連書卷墨香也淡了。修長的雙腿隨意地搭在一起,從座下露了出來,密密壓著暗花的魑龍金鳳,似乎也帶著放縱的笑意。
所有人都能看出他不耐應對這樣無趣的宴飲,但所有人亦無法不為他的貴氣所懾服。
若非八阿哥胤禩,這樣一場宴會,將毫無樂趣可言。
這位貝勒爺,擁有皇子中最善解人意的眼睛。一襲半新的天青色袍子,雖沒怎么下場但也打了箭袖,又罩著起花八團倭鍛排穗褂,顯得精神利落。面貌并不出眾,可勝在端莊平和,偏又帶著股光鮮得意的銳氣,讓人見之心喜。他身子向前傾著,愉快而認真的聽老王公們帶著醉意的喋喋不休。他們所講述的、所懷念的他并不十分清楚,也不十分感興趣,但勝在耐心,能笑著聽完任何一個人毫無意義的醉話,再恰到好處的接上一兩句,對于人事他更有著一種近乎天生的敏感,能從對方的眉宇言辭中迅速捕捉到他人的想法一件,哪怕只是隨意應和兩句,已經足夠取悅于人,更何況他一點也不介意動用自己的手段滿足對方心愿,無論是什么,讓別人感激總是好的。
老王爺和少年王子們舉盞更酌,由太子所象征的最高權力帶來的冷漠和生疏被迅速溶解,胤禩就像潤滑油,他性子直爽顯出一份皇族少有的真誠,又會在談話中引開尷尬的話題,轉入對方熟悉的領域,在所有人的利益之中尋找平衡點,投其所好,讓每個人都由理由站在他對面。
或許很少有人真正與他交心,但也很少有人會真正討厭他,無法容忍地振袖而去。
絲竹暖響,酒意蒸騰,氣氛逐漸融洽起來。
“給太子殿下請安,胤祥來遲了。”一身素色巴圖魯背心陪著蒙古刀牛皮靴的胤祥掀帳進來,裹挾著一陣年輕人的意氣風發,許是跑的太急,頭頂上還冒著熱氣,利索的行了禮,抬頭仍是笑吟吟的,開朗的少年任何人都不舍得怪罪。
“十三弟你可來了,正該罰酒!諸位王子剛還問起你呢,都想看看伏虎英雄到底怎么長了三頭六臂,偏你千呼萬喚始出來的,快來坐!”太子叫了起,又朝帳外掃了一眼,便沒有再理會他,倒是胤禩看見他挺高興,從自己位上起來,大笑著攀住他肩膀,把手里的酒杯塞給他,攬住少年肩膀朝邊上來依次給他介紹蒙古王公。
“好好!兄弟自罰三杯如何!”
胤祥眼角也總帶著笑,若說胤禩的笑是友好的、善意的,那胤祥的笑便是發自內心的開懷。近些年,皇子中得了圣寵的他算頭一份,圣駕出巡總帶著,內里又有皇后和雍郡王照拂教養,他長得體面,更兼早慧,讀書練武都十分看得,便常常被上皇叫出去展示炫耀,簡直是個蜜罐子里泡大的太平阿哥,又正在少年不識愁滋味的年級上,便總是心志昂揚,讓人看著他便覺得天下沒什么事好煩惱的了。
此刻立在一排幾案前,也不推辭,滿滿斟了三杯酒,一仰脖子盡數灌了下去,賺的一片好聲。
胤禩便要拉他在身邊坐下,胤祥卻拎著酒壺脫了他手,“還是八哥招待王爺們,弟弟剛才喝的急了點,現在有點上頭,去那邊略坐坐……”
胤禩看他往對面那排末座去了,才像是想起來什么似的追著問了一句,“怎不見四哥?”
一直自己出神的胤礽居然聽見了,卻只翻了翻眼皮,并沒有搭理弟弟們的暗涌。他自然曉得胤禛在哪,他知道若是以為自己一定會隨口替他答一句,可現在,他不想理會了,只是瑣事而已,世上有太多的瑣事需要被屏蔽,他已經懶得費心思了。
他的想法不過是一剎,旁人眼中他也只是吃酒而已。胤祥倒仍是立刻爽爽落落地應聲,“八哥怎么忘了,四哥負著防務上的事兒,總得挨個巡一遍才能過來,已經跟太子殿下告過罪了,讓我們先喝著,他一時就來?!?
說完便笑吟吟瞅著胤禩。
胤禩失笑,“怎么,你這樣看著我我就該承認抱怨四哥逃酒不成?”
“我可什么都沒說……”胤祥挑眉,笑意更擴大了,也有些分神,轉頭去看帳子,只不知為了什么。
胤禩才要繼續答話,便聽見一串腳步聲由遠而近,這才恍然胤祥笑容的來源。
“酒都堵不住你的嘴嗎?”
胤禛瞪了胤祥一眼方才行禮,太子便淡淡的應了,胤禩隱約覺得有些奇怪,卻說不出來怪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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